13.送吾之愛妻

經過彼此之間的眼神交流,他們很快達成了共識。

各位界主的手中囊括著各界的稀珍寶物,大家都是識時務的主,看得出百裏天尊想要給塗山夫人一個體麵的葬禮。很快,療傷生骨的靈藥就被送到了百裏雅的手上。

這世間最昂貴、一滴難求的靈藥,如同洗澡水一般淋在炎螢的身上。

靈藥無愧於自己的孜孜難求,入膚即化,流遍鮮血淋漓的全身,業已蒼白的皮膚潤澤起來,斷裂的骨髓複舊,傷痕消失。

百裏雅將炎螢全身衣服換過,不過頃刻之間,狼狽而死的塗山夫人看起來麵貌一新,栩栩如生。

各位送上靈藥的界主眼觀鼻鼻觀心,雖然塗山一族企圖取百裏天尊的性命,但尊上畢竟疼愛塗山夫人,不忍心讓她以殘破之身步入輪回之道。

哪怕用在屍體身上,也是尊上的一番心意。

因此麵對這被傾倒如水的靈藥,他們麵上萬萬不可露出“可惜”、“浪費”、“人都死了”之類的神色,須得一脈相承的悲哀沉痛。

百裏雅步出殿外,抬起頭來望著夜空。烏雲散去,孤月高懸,將天穹城頂的各個角落都鋪上了一層寒霜。

“著月華鏡,送塗山夫人登仙。”

月華鏡,顧名思義,能吸取月輪之輝,凝聚為一點冷火。燒灼屍首之時片片成灰,如月白色的花瓣飛向天空。不留痕跡,亦不聞焦臭。

想來很適合嬌美如花的炎螢。

月亮已行至中天。

一枚光滑的月華鏡漂浮在炎螢的上空,渾身散發出幽幽的冷光。光芒在鏡中凝聚,漸漸匯集成一點。

隻待百裏雅一聲令下,月輝就會被挪移到炎螢的身上,將她在這個世界上最後一點痕跡消散。

他最後再看了炎螢一眼,被療傷靈藥澆灌之後的肢體柔軟,很輕易地就被擺出了雙手交握在胸前的安詳姿態。隻是臨死前眼角眉梢的萬般痛苦掙紮卻無法被抹去,永遠將那一刻凝結在她的臉上。

“開始吧。”

光點緩緩挪移到炎螢的身上,在幾番輕微的調整之下,一朵小小的冷焰騰起,將衣袖的邊角燃燒成灰燼。

火焰漸漸擴大。

如花瓣般的灰燼飛到半空中,隨風湮滅。

“啪——”的一聲脆響。

正在凝聚光輝的月華鏡突然碎裂成片,光芒散開,才起了一點勢的火焰微弱地跳動了兩下,就此偃旗息鼓。

各位界主就算不抬頭也知道發生了什麽。

是百裏雅打碎了月華鏡。

不知他為何突然之間出爾反爾,莫非是心懷怨念,覺得這樣還是太便宜了塗山夫人?

百裏雅衣袖卷起,將即將掉落的月華鏡化作星星點點的碎片散向遠方。無數光點反射著月亮的光芒隨風沉浮,如炎炎夏日,流螢飛舞。

有乖覺的界主在對上司心思的揣測中鼓起勇氣道:“屬下……有一棺槨。密閉不進水氣,可保容顏千年不腐,願獻與尊上。”

聽聞尊上愛妾塗山夫人意外身死,幸好他留了個心眼,將可進獻之物都帶在了身上,萬一能用得上,便算是抓住了一個逢迎的好機會。

百裏雅沒有回頭,微微一頷首。

“可。”

直到此刻,都不敢有人說自己完全猜透了百裏雅的心思,也不過是歪打正著,剛好撞上。

此前炎螢的衣衫被月華鏡燒掉了半個袖子,露出一截粉白的胳膊。百裏雅又另行給她換過了一身服飾,把她抱入那冰涼沁透的棺槨。

當棺蓋緩緩合攏之時,百裏雅突然出聲:“且慢。”

正在推蓋的人立時停住了舉動。

百裏雅從腰上解下一物,在手上觀摩了片刻,物件的邊緣光滑圓潤,看上去像是很有一些年頭了,過去常常被主人把玩。

這是一塊令牌。

準確的說,這是一枚信物。

世人皆知在年少的百裏雅家破人亡後,曾經手持著指婚信物前去世家請求支援。因世家嫌棄他無權無勢,潦倒落魄,當場羞辱百裏雅不說,甚至奪去了他的信物,將他趕出門去。

後來百裏雅翻身為王,光芒萬丈,成為了無數少年一心效仿的逆襲典範,這段退婚往事也成為了人們口中津津樂道的衝突性戲本橋段,。

然而這世上的觀眾通常都隻關注流於表麵的傳說,無心去挖掘背後的真相,也並不知曉當初奪去百裏雅信物、將他貶低到塵埃裏之人,並非是與他立下婚約的老丈人。

那在場對他冷嘲熱諷的少女也並非他的未婚妻,隻是世家中一位爬高踩低的女弟子。謠言流傳則變,百裏雅也無心去糾正人們津津樂道的成見。

那個世家乃是塗山一族的守門人。

昔年塗山國主雲漢遊曆天下,曾受過百裏雅父親百裏幸的一點恩惠。交友甚廣的雲漢一時興起,贈送百裏幸一枚塗山的腰牌,刻上百裏雅的姓名,承諾未來當以塗山之女許之。

百裏雅年少意氣風發,未嚐為世事所苦之時,在山花爛漫的季節,徜徉於草長鶯飛中,心中也會有一點悸動的癢意,幻想著自己未來的妻子將會是何種麵貌。

直到殘忍的命運擊潰了他所有的幻想。他連塗山的邊境都沒有跨入,便被無情地驅趕了出來。

從此以劍入道,兒女情長皆放一旁。

待百裏雅已成為十方世界晲視天下的至尊後,在族人對陳舊器物進行清掃的時候,塗山國主終於遲鈍地發現了這塊被守門世家送回來的令牌上,竟然不偏不倚地刻著這位十方至尊的大名。

當年所謂的“婚約”不過是塗山雲漢的一種交遊手段。

凡塗山女狐,皆為塗山之女,連他自己都不記得送出去了多少塊信物。

若是郎君找上門來要求實踐諾言,塗山一族便視情況在女狐之中挑選一位進行婚配便是。如果繼承一絲塗山血統的狐狸都算塗山之女,那更是不可勝數。

既開枝散葉了塗山血脈,又鞏固了塗山一族的親友關係,不管從哪個角度看,都是一種雙贏的策略——當然指的是塗山贏兩次。

塗山雲漢覺得這是塗山氏重新崛起的一個重要的契機,與長子重明合議之後,一口咬定令牌上的“塗山之女”便是自己的二女炎螢,並將炎螢的名字迅電流光地刻了上去。

又請禹塗界主子桑為中間媒人,向百裏雅送上信物和婚書。

塗山國主在婚書中自譴族內諸事繁忙,他失於體察,守門人言行失禮,一直未曾稟報令牌一事。如今前因後果終於理順,雙方再無誤會,百裏雅應當按照雙方父輩之允諾,與塗山氏履行婚約。

得了百裏雅的授意,子桑界主代他婉拒,“時過境遷,吾已再無娶妻之意。”

不做妻無妨,塗山立刻就坡下驢,將炎螢送往天穹城做姬妾,這才有了塗山氏大張旗鼓十裏紅妝招搖過市的一幕。

百裏雅藐視世間法則,粉碎一切桎梏,掙脫所有紅顏的束縛,是一個徹頭徹尾與天地作對的刺頭。然而兜轉半生,他最後仍然與本該在起點攜手的那個女子相遇,又很快別離。

百裏雅張開手指,那枚令牌從棺蓋的縫隙悄無聲息地落在炎螢的身上。

上刻有姓名——“百裏雅。”“塗山之女 炎螢。”

無須夫妻交拜,也不必什麽繁瑣儀式,得到任何人的認可。

從此時起,塗山炎螢,是他百裏雅的妻。

心魔深淵今日容納了許多新的生命,魔氣**漾的海水如同飽餐了一頓的怪獸,在饜足的情緒中平靜地沉睡著。

難得一見的風平浪靜。

如果要將什麽不見天日的寶物沉入心魔深淵進行塵封,現在是再適合不過的時候。鐵鏈將棺槨吊起,長長的鏈條在空中晃**,發出“咣當咣當——”的聲響。

棺槨漸漸離海麵越來越近。

在棺槨的底部接觸到海麵的一瞬,頂上的人能感覺到手下的重力驀地一輕。

“叮——”

劍氣將四條粗如手臂的鐵鏈同時割斷。

與此同時,百裏雅的心中突然有一個微妙的落空。

好像有某種聯係在這一瞬間也斷開了,即將永遠地離他而去。

棺槨在海麵上短暫漂浮後,因為自重而緩緩下沉,漸漸被吞入到那幽深的海水中。

百裏雅站在崖頂向下俯視著那口冰白色的棺槨逐漸消失的過程。

一開始,海麵如飄著一麵銀色的方鏡,棺槨反射著幽幽的月光。

隨著棺槨的沉陷,那光芒越來越小,越來越淡。

當棺槨完全被海水淹沒,崖頂已經隻能看見隱隱約約的一點白色輪廓。

因著海水的遮蔽,炎螢的麵容在棺槨之中越發模糊。海水隔著棺蓋在她的臉上湧動,帶來了一種虛假的生命感。

她好像張開了櫻唇,如往常一般對他泣訴。

“如果有一天我也像瑤夫人那樣身葬深海,為魚蝦啃噬,麵容不清血肉模糊,你會不會也對我轉瞬即忘?”

炎螢明明很害怕身葬深海,他現在卻要送她在深海沉睡。

界主和屬下們隻覺得眼前一花,耳邊傳來極輕微的一聲“嘩啦——”水花響,好像有什麽破開了崖底的海麵。

眾人茫然四顧,卻不見了百裏雅的蹤影。

“尊上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