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管殺也管埋

雖然塗山重明在身後發難,百裏雅的反應速度卻比他更快。感受到氣息有變,有人橫裏竄出。他掌心的力道向外一偏斜,在空中轉出去大半,隻剩一點兒餘力。

炎螢重重地挨了兄長一掌,被巨大的慣力推出。百裏雅轉過身來時,她正好落入他的懷中。

她像以前一樣向他撲來,兩手扶住了他的臂膀。

他低下頭看她。

懷抱裏炎螢的身軀軟綿綿的。卻不是平時那種千嬌百媚的柔軟,而是一種骨骼碎裂、內髒朽壞、毫無支撐的軟。

炎螢一張開嘴,先出來的不是聲音,而是洪流般混合著血肉碎片的血液。

“噗——”一口又一口,吐溢在百裏雅的衣服上。

很快,他就感覺到半個身子都濡濕濕的,浸滿了血腥的**。

炎螢艱難的抬起頭來,長長的睫毛上了掛滿了淚珠,好像在狂風暴雨中纖纖顫抖的細草,帶著一種即將被徹底摧毀的脆弱。

百裏雅一隻手抱著她,一隻手撥開她淩亂的頭發。

可憐的小狐狸。

美麗、愚蠢卻又天真的尤物。在這個弱肉強食的世界,不是作為被征服的一方,就是作為被利用的對象。

無法保護自己,甚至不知危險在何方。

隻知道無知無畏地向他靠近,毫不保留地向他奉獻出自己的美好,等待著他的采擷品嚐。

既然已經離開了,又為什麽還要回來?

明明與對陣雙方實力差距懸殊,為什麽要貿然的加入戰局?

像她這樣脆弱的生命,會這樣死去並不奇怪。

他本應該理智的、無動於衷的看待這一切,然而一種陌生的鈍痛卻隱隱而動。像是某種所屬之物被瞬粉碎之後,留下了巨大虛空。

炎螢開闔著嘴唇:“別……”

對她而言,這是一場姻緣。然而對百裏雅而言,從一開始,這就是一場戰爭。

作為一位提前離場的觀眾,她完全能夠預料到族人們在百裏雅麵前會是怎樣的結局。

如果百裏雅的心中還對她有一絲一毫的感情,她希望他能夠放過自己的族人。

畢竟,他們所犯的,與其說是反叛,不如說是一種叫做“無知”的罪孽。

她最終還是沒能等來百裏雅對她心事的回答,隻來得及說了最後一句話,“……殺他們……”

俄而,星星點點的黑蒙終於遮蔽了全部的視野,萬籟皆靜,此間無聲。

炎螢她的頭後仰在百裏雅的臂膀間,修長而潔白的脖項雖美,卻喪失了最後一絲生命力。

塗山重明在開始的悲痛震驚過後,陡然振臂一呼,“諸位,為炎螢報仇!”

因為炎螢的犧牲,攻擊百裏雅的士氣比之前提高了十倍不止。塗山眾狐身先士卒,紛紛欲將百裏雅殺之而後快。

百裏雅一手抱著炎螢,神色漠然地看著這群炎螢的近親。

炎螢最後的遺言是什麽?

殺了他們?

很好,他會滿足她的心願的。

手指舉起複又落下,以他為圓心,無形的氣刃摧枯拉朽、毫無差別地切割了半徑在內的所有武器。

以及生命。

太快了!

分明看見他動了手,但許多人直到身首異處,俯跪在地之時,腦海中才遲來地傳過這個念頭。

還有人想要負隅頑抗,舍身取義地發起第二波攻勢。

百裏雅長袖一揮,順著淩冽的海風將腳邊的屍首盡數掃入心魔深淵。

他之所以也會站在這個地方,不是因為想要跳崖自盡,也不是被逼無奈。而是從一開始就預料到了屍體太多難以清理。

他和從前的魔頭不一樣。

魔頭們隻顧順從著心中殘暴嗜殺的心魔,享受那份沐浴在血腥中的快感,享受人們看到屍山血海的恐懼和順從。

而百裏雅不僅管殺,也管埋。

塗山重明無可抑製地顫栗著。

百裏雅太強大了,如日月照在大地。而他不過是立於無盡浩然輝光下,投在地麵的一點小小陰影。

坐井觀天,未知全貌,不知自己所挑戰的人究竟是怎樣的存在。

主神們接連敗北時,他以為神祇們空有其名,隻是徒有其表的廢物。

衡師陵失敗時,他以為黃口小兒,信口誇耀何足為怪。

他自以為計劃周密,謹小慎微,又不惜違背了單獨對戰的原則,集結了塗山精銳部眾對百裏雅發起群攻。

雖然聽起來勝之不武,但史書是由勝利者所書寫。成大事者當不拘小節,他帶領塗山一族重回神界,仍然會成為流芳百世的傳奇人物。

炎螢也許一開始不會理解他,但是沒關係,他們是最親近的血親,打斷骨頭連著筋,是永遠都無法斬斷的羈絆。

隻要百裏雅沒有死在她的眼前,她便不會像個不懂事的孩子一樣又哭又鬧,非要吵著讓他把夫君還給她。

哪怕炎螢的確對百裏雅懷有幾絲情意,為父兄族人殺了百裏雅而傷心難過。

不要緊的,夫君還能再找。等到他飛升上界以後,什麽樣的青年才俊為她找尋不到?

新夫君對她繾綣軟語安慰些時日,炎螢終歸是會從以淚洗麵的哀傷中回過神來,重新投入下一個懷抱。

重明認為一切都已經幫自己的妹妹安排得妥妥當當的,隻要她願意按照他的棋盤步上自己的路程,就將會擁有一個有些前期小小波折、享受無盡後福的美好人生。

炎螢臨時折返,還衝破了木葉姑姑的桎梏,衝到百裏雅身前來送死,實在是大大出乎了重明的意料,為他的計劃陡生了變數。

人在過度狂妄自大時,往往容易高看了自己,低看了別人。

總以為萬千生靈走過的那條路隻是摸索失敗的死胡同,隻有自己走的懸崖峭壁是通天的光明大道。

在絕對碾壓性的實力的麵前,一切的陰謀陽謀都化作了灰燼,重明甚至在一瞬間喪失了拔刀的勇氣。

如果不是炎螢突然攪局,光是百裏雅的反擊就足以要了他的性命。

可笑的是,在炎螢飛身撲出時,他竟然有那麽一刹那以為……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百裏雅這幾分薄色,引得炎螢對他癡心不悔,不惜用自己當了肉盾為百裏雅擋下一擊。

誰曾想,自己才是需要炎螢用性命來保護的那個弱者呢?

作為塗山氏一族的至寶,損耗修為的媚珠是不會失效的。木葉每日監視著炎螢,確保她盡職盡責地在妖媚惑主。

除非——“炎螢……她說謊了……”

說不說謊又如何?炎螢是否能夠完成任務又如何?

一步步向塗山重明走去,見他麵色慘白如雪,百裏雅低聲笑道:“塗山公子,你不會當真以為……我會在意損失那一點小小的修為?”

未幾,百裏雅的聲音從天穹城頂發出,聲震十方世界。

“捉拿塗山國主雲漢,王後素秋,小女霞星。”

得到百裏雅號令的九位界主從各界趕來,厲兵秣馬的屬下們聞風而動,奉命捉拿塗山餘孽歸案。不過短短數個時辰過去,天穹城頂又洗刷一新,就連三千長階上的血跡也被掃**得幹幹淨淨。

心魔深淵仍然海風呼嘯,天穹城頂寒星閃耀。就好像塗山一族的叛亂從不曾發生過一樣。

勞累奔波了半日的塗山炎螢終於能夠躺了下來,告別這曾給她以愛,又給她傷害的世界。

各位界主見百裏雅麵色如霜地靜坐不語,他們也不敢貿然打攪,埋頭等了許久,終於有出頭鳥大著膽子問:“尊上如何處置塗山夫人?”

半晌,他們聽見百裏雅的答複。

“罷了,人固有一死。”

是啊,人固有一死。

在過去的歲月裏,他也曾經無數次地這樣送走親人、朋友、屬下。不夠強大的人總會在前進的途中被各種各樣的荊棘坎坷、橫生意外所困住腳步,倒在半路,永遠也無法達到終點。

過去如此,現在如此,未來也是如此。

他甚至已經淡忘了親友死去時那種撕心裂肺的痛楚。

所有的傷痛都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痊愈吧。他大概也會如從前忘記其他人一般,漸漸地忘記她吧。

沒有什麽割舍不了,也沒有什麽不能放棄。隻有拿著他手中的劍,不斷的前進,不斷的燃起鬥誌,才是生存下去的根本力量。

百裏雅俯下身來,整理炎螢遍布血汙、褶皺淩亂的衣襟。

雪白的肌膚上本應留下他的愛撫和吻痕,此刻卻隻有兩個烏青的掌印。

希望她來生,不要再這樣天真和執著了。

手指下有條索狀的觸感,衣襟夾縫處露出一點黑色的痕跡,百裏雅將炎螢的衣襟拉開,露出裏頭她小心放置的物件。

一個由兩綹頭發編織而成的同心結。

他輕而易舉地就能夠辨認出這是兩種發色。黑色的是他的,微微棕紅的是她的。

同心結被炎螢口中流出的淤血所浸染,早已凝結成了烏黑的醬色。

一瞬間仿佛為那同心結所刺,百裏雅閉上了眼睛。

這是什麽?

早上炎螢偷偷剪下那縷頭發,坐在轎中時,滿懷著未來的希望所編織成的繩索,以為可以栓住她和他的餘生,結成彼此的枷鎖。

百裏雅握著那枚同心結,緩緩後退了兩步,“來人,為塗山夫人更衣。”

各位界主站在殿外,見此情此景,皆麵麵相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