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惡緣

“岑主任,我今天去馬場那邊有個飯局,能搭您一段車嗎?”

“額……對不起,苗姐,我還有一點兒工作沒做完,今天從警局送來的患者太多了。”

“你說今天的爆炸呀!哎?……不是都送到外科那邊了嗎?您這個血液科大主任怎麽也跟著加班呢?”

“……額,有些送來的病患還需要特殊檢查,今天的新病例記錄,明早您要小心謄寫。”

“好的,主任,那我先走了呀……我真是嘴賤的咧,這個人怎麽這樣!沒搭上車,下班了還得發號施令分配工作,真是晦氣……”

醫院門診走廊裏,血液科護士長苗春香黑著臉背對著岑巍一邊走,一邊嘟囔著。而岑巍看著苗春香的背影,緊張地緊縮雙眉。當苗春香走出門診樓時,又聽到了岑巍的高聲叮囑。

“苗姐!千萬要看病曆再查房啊——!”

苗春香自然是裝作沒聽見,壓根也沒理岑巍。岑巍微微歎了口氣,木然地轉身,端著手裏的培養皿,急匆匆地朝辦公室走去。走到左側走廊拐角的時候,迎麵遇到了杜雲!岑巍驚慌地把培養皿的托盤用手臂小心環住!但是手臂又像是使不上力氣似的,差點兒就把托盤扔在了地上。幸虧杜雲反應迅速,一把接住了!岑巍整個人急忙撤身,一副一場虛驚的樣子。

“不好意思……誒?岑主任?你也還沒下班啊!”

“杜,杜醫生……”岑巍見來人是杜雲,稍微鬆了一口氣。

“岑主任,您臉色不太好啊。”杜雲隨口說道,兩手揣在白大褂裏,一臉悠閑地端詳著岑巍。

“是啊……我,我就是沒休息好。”

“別太熬了,平時得空就得好好休息,你看我!今晚估計就得臨時值班了。”

“你今晚在這兒啊……是因為——”

還沒等岑巍支支吾吾地問出來,杜雲就直接點了點頭,冷笑道:“是啊,現在真是亂呐!滬西警局都有人敢去炸!嘿!炸死了兩個日本憲兵,還有一條半死不活的軍犬,那群日本人還讓我救狗?”

杜雲說罷,無奈地苦笑了一下。

岑巍也附和地幹笑了一下:“嗬嗬,那個……杜醫生,我先回分析室了。”

岑巍說著又形色急匆匆地繞過了杜雲。

“岑主任!”

杜雲一聲呼喊,嚇得岑巍一激靈!緊接著,便僵在了原地,也沒回頭回應杜雲。杜雲笑著走過來,將一張標簽紙單放在了岑巍的托盤上。

“你的化驗單……”

岑巍低頭,眯起眼睛仔細地盯著化驗單,忽然抱緊了懷裏的托盤,然後朝杜雲點了點頭。

“麻煩您了!……”

“岑主任您看您熬得眼都花了……”

杜雲揣著兜,看著岑巍匆匆離開的身影,無奈地聳了聳肩。而正當他轉回身,要朝門診大門方向走去時,眼角的餘光忽然間好像掃到了一個黑影正在走廊的窗外盯著自己!

杜雲迅速轉向右邊的窗子望去,可是什麽都沒有。玻璃上映出的隻有走廊鏡像的反光。杜雲看著自己的影子,微微皺起了眉……

與此同時。

看著眼前的黑影,雲珂連驚叫都來不及,下意識立刻就把手裏啃了一半的蘋果扔了過去!

窗前那黑影一把抓住蘋果,隨即“砰!”的一聲將蘋果捏得碎塊飛濺!緊接著,便朝著雲珂慢慢走了過來!

那黑影踩在木質地板上“吱呀吱呀!”的聲音,在黑暗之中無比清晰瘮人。雲珂此刻隻覺得四肢僵硬,她強作鎮定地盯著這個黑影步步逼近的動作,腦子裏卻近乎一片空白!可是,又一刹那!一股無名的憤怒湧上了心頭!在內心深處,雲珂似乎能感應到那麽一絲決然,想要看一看這個鬼魅影子的真麵目!

難道真的像鎮生所說,是一個紅衣女鬼?!一切的謎底是否會就此揭開?!

想到這裏。雲珂開始小心翼翼地後撤步子,既像是有些擔心黑影會被驚走似的,又是為了盡量讓自己站在走廊燈光照進來的範圍內。此刻,雲珂顫抖著緊攥雙拳,像是在抵禦著對麵未知侵徹而來的寒意,似乎她已經已經聽到了對方的呼吸聲!

這一刻,她真的很像想看一眼這個一直以來的黑影是什麽麵目!反正我來醫院的時候,也是做了一會兒不人不鬼的東西的!沒什麽可怕的!

看完我就跑!對!反正現在在醫院,又能拿我怎麽樣?!

雲珂正這麽想著,身後忽然又傳來一聲斷喝!

“福生無量天尊!……無強無昧,無妄無溺,以大光明,圓通莫測,能斬飛神,能絕六疫……”

緊接著,一個熟悉油滑的聲音便開始念誦起了一大段夾雜著川味、念念有詞的咒語。這通突如其來的一幕,反倒嚇得雲珂原地跳起來!近乎淩空打了一個激靈!雲珂瞪著身邊衝過來的一個矮瘦老頭兒,氣憤地嚷道:“你是那個?!哎呀!我都說了我不算命!……我,嗯?”

雲珂轉回頭再一看,發現那個黑影已然在病房裏憑空消失了!雲珂緊奔過去幾步,查看著窗戶前,奇怪!窗戶依舊是關好了的,窗簾安靜地罩在窗前,沒有絲毫擺動。仿佛剛才的畫麵,隻像是一場夢遊。

“都怪你!他都跑了!……”雲珂轉回身一邊埋怨著,一邊走回到道士跟前。

那老道士鬆開結著法印的雙手,反而更是一副十分氣不打一處來的模樣:“你這娃兒,真不知好歹,你知道剛才進來的那個東西是什麽嗎?!要不是貧道剛才施展了一段道家至高心法——攝魔神咒,你昏戳戳地可就危險了!”

“我……”雲珂一時也不知道該怎麽對眼前這個老道士解釋,忽然!雲珂微微一怔,她的目光詫然落在了老道士胸前掛著的一個琥珀一樣的東西上。雲珂越看就越覺得眼熟。老道士見雲珂望著自己胸前的琥珀出神,立刻摩挲著琥珀,得意地說道:“這可是貧道的法寶!法力超然,能喝退邪祟,如果你想要,貧道可以結個善緣,不過這個價錢……”

老道士喋喋不休地又開始嘮叨了個沒完。而雲珂就像沒聽到一樣,依舊出神地盯著琥珀裏麵包著的黑色飛蟲。這隻蟲子通體黑底帶著金色條紋,張著兩隻小翅膀,就像一隻小小的飛蛾。或者更準確地描述是,這隻蟲子好像是在破繭而出的一瞬間,就被油脂立刻封了起來似的。那種掙紮和振翅欲飛的樣子,栩栩如生!它的背上的金色條紋,一時也辨別不出,到底是長在蟲繭上,還是長在身上。

這也太像了!雲珂暗暗吃了一驚!這不就是城西河邊那個地洞裏,海沙爺從那個紅色棺材裏拿出來的毒蛾蠱嗎?!隻不過,這個裏麵封著的是已經破繭了的蟲子!

這時,那老道士看著雲珂目不轉睛的眼神,見雲珂一直盯著自己的琥珀掛墜,嘴角微微上揚,隨後便嬉皮笑臉地從懷裏掏出三枚黑色的銅錢,遞到雲珂的麵前。

“嘿嘿……小姑娘啊,貧道先來給你免費六爻起一卦吧。”

聽著老道士的話,雲珂的視線緩緩上移,表情驚愕地指著琥珀,神色猶疑地問老道士:“這東西你是從哪裏弄來的?還有,你確定你知道剛才那個黑影是什麽東西?……”

“額……這可是說來話長了,哈哈!這可是我從這黑影的本體上煉化得來的呀!”老頭兒不慌不忙地說道。

聽老道士這麽一說,雲珂歎了一口氣,緊接著一瞪眼!好像對於老道士的油嘴滑舌十分不耐煩了:“什麽亂七八糟的?!我是問你這個蠱毒蟲蛹是哪裏來的?!”

“誰告訴你這是蠱毒之物了?”老道士瞬間神色一凜!

雲珂被嚇得向後退了一步:“你……你管不著!”

老道士意味深長地對著雲珂搖了搖頭。

“來來來,讓貧道好好給你算上一算,就知道此物與你有什麽惡緣了!”老道士繼續用誆哄安撫的口吻道,往前又攤了攤手。

雲珂一愣,無奈,隻得敷衍地隨手抓起銅錢,放在手掌裏隨便搖了搖,然後先後六次再都迅速倒在了老道士的掌心。老道士則盯著銅錢從初爻到上爻的六次結果。也就是,三枚銅錢背麵朝上的個數信息,最後,根據這個整體數字組合,再推算出對應八卦之中的卦象。

雲珂一邊拋著銅錢,一邊瞄著老道士,忽然覺得這個老道士並不像是在蒙事,每一個對應的爻辭都說對了,但是對於雲珂來說,她更對於琥珀掛墜和黑影感興趣。雲珂用半信半疑的眼神盯著老道士那枯樹皮般的臉,心裏做好了準備,即便這個老頭兒也是壞人,也總會留下破綻。雲珂也不知道當時的自己哪來這麽強的自信。

“現在能說了吧!說錯了,你可走不了!”雲珂扔完最後一把,便催促道。

老道士伸手一邊掐算,一邊看著雲珂認真的神情,最後,微微搖著頭,苦笑一聲。

“我再開天眼,好好算算啊……”老道士隨即又閉目掐指默念,片刻過後,忽然睜開眼,表情忽然變得嚴肅起來,“兌卦,互卦是風火,澤水困、澤雷隨、澤天夬、水澤節、雷澤歸妹、天澤履……”

雲珂抱著肩膀,冷笑道:“行啊,還算出來是兌卦,看來道長也不全是混江湖的白丁。”

“你這小姑娘伶牙俐齒,都隻是呈口舌之快,實則心裏虛得很呐!”

老道士這番話一出口,雲珂臉色就是一變,她與老道士對視著,慢慢發現老道士的目光裏,似乎充滿了一種深深的歎息。

“唉!簡單說了吧,你剛才出手所占的卦象,六三,居位不中不正,必有凶險,九四、九五、上六,都是讓你遠離**,莫要好奇,警惕巧言令色之人,莫要猜忌你身邊親近的那個女人。”

雲珂聽明白了卦象的解說,但是又一時沒聽明白對於自己境遇的解釋。而且到底這個親近的女人指的是誰呢?

其實——雲素怡,是雲珂第一個排除的人,雖然她的理智的確認為這個人會是雲素怡,但是,在情感上,長久以來埋藏的深深恐懼,是無法輕易用一個猜忌所概括了。況且,雲珂此時也並不太相信這個來曆不明的道士的話。

“別故弄玄虛的好伐?!我問你這個蟲子琥珀哪裏來的?!剛才那個黑影是什麽?!”

“你知道的呀,就是從那養屍之地,取出的邪祟之物,剛才那物不就是來找你索回你們不久前拿走的東西嗎?嗬嗬……”老道士盯著雲珂的眼睛,冷笑道。

“你……”雲珂被問住了,她盯著老道士的眼睛,心裏頓時有些發毛!

這人不會真是個會妖術的道士吧?剛才他似乎突然出現在我身後,然後那個黑影才突然破窗而入的!

而且,他怎麽會知道地洞裏麵的事?!難道他才是始作俑者!現在故意找上門來,又來故弄玄虛?那他來的最終目的又是什麽?何必為我在這裏裝模作樣地占了一卦呢?

就在雲珂愣神的片刻間,老道士猛然間一伸手,緊緊捏住了雲珂的右手掌!

“貧道再贈與你一卦!”老道士嘴裏緊接著念念有詞,“……此命生來不一般,命是女來心是男,聰明伶俐你占先,人人都稱女魁元。”

雲珂嚇得急忙抽出了手,用驚恐的眼神盯著老道士問道:“……好啦好啦!我不算了,什麽亂七八糟的,這套說辭我在茶館聽書的時候就學會了!還女魁元!這說的哪是我啊?”

老頭兒又是嘿嘿一笑,捋著山羊胡子:“小姑娘,你是戊辰年,對吧?大林木命……那就是一條混海清溫的小龍啊,不過,眼下你觸水龍,二龍相鬥,有月建轉殺之危,不過……你命中還有一條大金龍護佑,莫如是母女之命啊……哎呀呀,不得了……”

老道士故作高深地掐住手指,倒吸了一口氣。

“母女之命?怎麽講?……”雲珂喃喃自語,在聽到母女之命這四個字後,剛才或驚恐或好奇的目光,瞬間都黯淡了下去,心裏說不出的一種不痛快!難不成這是非拿自己當猴耍之後,還要故意給自己心裏添堵?!

雲珂此時凝眉立目的樣子,卻自不知地與雲素怡的眼神,倒是極為相似了。

“……有一天,希望你能自己明白,其實最大的心魔一直都如影隨形,所以你害怕心裏的魔障與遇到的鬼影是同一個……”

老道士說完,冷不防一抬手!未加防備的雲珂,頓時就覺得自己眼前一陣眼花,金星四冒,口鼻幹澀難忍,就像是咽了一大口芥末。雲珂心慌之下,疾步後退,用手在眼前胡亂撲打著。等到雲珂的視線再次清晰時,那個矮瘦老道士早已經不見了蹤跡。同時,雲珂聽到了病房門不遠處的樓梯口傳來了腳步聲。

雲珂不假思索急忙跑過去!豈料,迎頭正撞見了雲素怡和一個嬌俏的小護士說笑著走了上來。這個小護士,雲珂認得,是急診科室的秦孟慧,家住在小樓北麵二洋涇橋邊的善樂裏。雖與雲素怡不在同科室,但是在護校時,她聽過雲素怡一段時間的客座課程。小慧畢業後來到公濟醫院,也很蒙受雲素怡的照顧,所以,平日裏與雲素怡很親近,也很喜歡雲珂。雲珂一直叫她小慧姐。

此時,雲素怡的手裏,正提著一個保溫飯桶,抬頭看著驚魂未定的雲珂,臉上的笑容,漸漸淡開,但依然保持著持穩的笑意,好像並不那麽意外,不知道是否是顧及秦孟慧的原因。

“你怎麽出來了?”

“我——”

被雲素怡這麽一問,雲珂下意識躲避開雲素怡的目光,一時語塞。護士小慧見狀急忙走過來,扶住雲珂。

“小囡囡,不能亂跑啦,姐姐扶你回去啦,今晚,這裏可是有不少警察和憲兵啊!在病房裏好好待著,你看!雲醫生特地給你熬得河蝦粥,還和我說,你昨晚沒吃到河鮮早上和她抱怨的那個樣子咧!……”

雲珂應和地答應著,轉身朝病房走去,右手下意識揣入病號服的衣兜裏,忽然摸到了一個光滑而堅硬的東西!雲珂當即低頭,瞄向衣兜口的位置,發現自己的手裏正握著道士胸前那塊破蛹琥珀!雲珂盡量抑製住心裏的悸動!迅速把琥珀深深揣進了衣兜。同時,她的餘光,不自覺地掃向了身邊走上來的雲素怡。

“進屋吃飯吧,還不能吃太補的東西,我隻熬了一些蝦油煮進去,剝了一點兒蝦肉,外婆你不用擔心,我和她說,你在唐瑤家裏過夜了,曉春也過去陪她了。”雲素怡的語氣,有條不紊,自始至終都沒有再追問雲珂剛剛為什麽那般慌張。

原來,顧曉春去陪外婆了。雲珂思量著點點頭,心裏稍微鬆懈了一些。

“我明天能出院嗎?”雲珂坐在床邊問道。

“可以,不過,我還是幫你請了兩天的假。”雲素怡平靜地說道。

三人說著,重新走進病房。雲素怡隨後打開了病房的吊燈。蒼白的燈泡閃爍了兩下,才完全亮起。雲素怡望了一眼窗前,微微一怔,然後便收回視線,走到桌前,開始為雲珂倒著粥。

雲珂此刻看著眼前熱氣騰騰,香氣四溢的河鮮粥,其實已經沒什麽胃口了。

“哎呀!李姐怎麽沒打掃幹淨啊!還是滿地的蘋果屑,雲珂你萬一滑倒了怎麽辦?”小慧一邊拿起掃帚掃著地,一邊說道。

雲珂聽著小慧姐的話,也沒說什麽,隻是低頭開始喝粥。“吸溜溜”地一口一口,把本來香噴噴的粥,簡直要喝得越來越淡似的。

雲素怡則看了一眼桌子上裝蘋果的網兜,隻是淡淡地說道:“晚上吃一點兒蘋果吧。”

不等雲珂反應,雲素怡就轉頭朝護士小慧招手:“小慧你別忙了,你也來喝一點兒,正好你晚上還沒吃飯呢。”

“這怎麽好意思的呀,嘻嘻……”小慧放下笤帚,捋了一下頭發,興衝衝地走過來,“哇!好香好香!”

“小慧姐,我吃不了多少的,隻要你不怕胖就行,喝粥最胖人的唷!”雲珂放下碗,指著桌上的保溫桶打趣道。

“胖也就胖了,雲醫生的手藝,真是太饞人了!”小慧接過雲素怡遞過來的粥,滿足地聞了聞。

雲素怡這時又問雲珂:“感覺怎麽樣?頭暈嗎?”

雲珂使勁兒抹抹嘴:“挺,挺好的,吃了粥,有精神多了。”

“其實,你明天在醫院也好,我還能照顧著過來看看,不過,你實在想回家,我明早正好下夜班,也能送你回家了。”

雲珂看著雲素怡猶豫了一下,還是試探著說道:“我還是回家吧。”

“……回”小慧這時急著咽下一大口粥,燙著了舌頭,“……在家養著也挺好的,醫院裏今天收了挺多滬西警局爆炸轉進來的病人,你可不是唯一的病人呐,外國人,日本人,警察來來往往,亂得很,煩得很!”

“那有沒有消息傳出來,說警局會為什麽爆炸的嗎?”雲珂好奇地問道,她想在心裏印證一下自己的猜測。

“聽說——是鍋爐房爆炸了!還有說好像是飯堂廚房裏麵的煤氣罐泄露爆炸了,我還聽說同仁那邊也送去了蠻多一氧化碳中毒的犯人。”

“煤氣罐?……”雲珂低頭回想了一下當時那種強勁的衝擊力,心有餘悸地點了點頭,轉而又疑惑地皺起了眉,“難道真的是她?……”

“……她是誰?”小慧疑惑地看著雲珂。

“沒,沒什麽?”雲珂隻是笑著搖了搖頭,然後岔開話題,又問道,“那個,邵俊傑,就是應該和我一同送來的,還有一個男生,中法學堂的,他怎麽樣了?”

“噢——他呀!傷得嚴重一些,臉和胳膊被碎玻璃輕微劃傷了,下午的時候,他爸爸來到醫院了,氣得直跳腳!後來日本人來了,他爸爸才又不鬧了。”

雲珂神情路線落寞,她想起邵俊傑對自己說過,他立誌想當一名外交官,不知道十分在意形象的他,傷得怎麽樣了,同時,雲珂自己也有些後悔當時沒有及時把邵俊傑拉出警局。這下,他出國的計劃,估計也要耽擱了。

雲珂和小慧兩個人聊著天,雲素怡就一直在旁邊默默地削著蘋果。雲珂想對雲素怡說自己不想吃,但是還是忍住了。而小慧端著粥碗還在說個不停。

“……你還不曉得吧!明早還會更有大新聞呢!現在整個租界幾乎所有洋學堂的洋老師們都讓日本人給抓起來了!”

雲珂頗為吃驚地看著小慧,她沒想到日本人抓外籍老師可能是蓄謀已久的!也沒想到這件事居然涉及到了所有租界學校!抓這麽多人到底是為什麽呢?雲珂又一轉念,開始馬上擔心起自己與於素的關係,按照這種不明朗的形勢,自己作為租界中學的學生白天就那麽冒失地去找於素,會不會對於素也有什麽不利。

這時,雲素怡把一條長長、完整的蘋果皮,用刀挑到桌上,然後切了一小塊蘋果,刀尖紮著送入了自己的口中。整個動作之優雅,宛如隻是在使用著一柄西餐叉在吃牛排而已。腦子正一團亂的雲珂,一轉頭看到這一幕時,頓時整個人卻有點兒發傻。即便是外人看來再優雅,可自己也從沒見過,自己的雲姨用這種方式吃過蘋果。同時,她還發現,雲素怡此刻的狀態,也隱隱有些不對勁兒,好像透著那麽一股颯戾的感覺。這一刻,雲珂甚至懷疑是不是自己腦子摔壞了,眼前的雲姨隻是幻覺?

而一旁的小慧則並沒有覺得這有什麽異樣,走過來放下碗,發出一聲滿足的感歎:“啊!吃飽了!”

雲素怡咀嚼著蘋果,緩緩咽下,對小慧微微一笑:“那你一會兒陪著雲珂出去走走吧,順便把通絡安神的藥取了,明天回家就直接帶走了。”

“走走?院子現在太亂了!我怕——”小慧疑惑地看著雲素怡。

雲素怡用刀切了一小半送到小慧手裏:“沒關係,那些人都在前院調查傷員,你們兩個到藥局取完藥就回來。”

小慧接過蘋果,雖然有些不解,但也隻好點了點頭:“那好吧,雲珂,你多穿點兒,外麵入夜還是蠻涼的。”

雲姨這麽明顯,是要支開自己做什麽呢?!

雲珂茫然地點了點頭,坐在床邊,披了件衣服。雲素怡這時又切了一塊蘋果,放在嘴裏,然後把剩下的蘋果放在茶杯裏,蓋上蓋子。

“蘋果味道還可以,你晚上睡覺的時候鎖好門,醫院裏麵這會兒人有點雜。”

雲素怡簡單的這句話,雲珂聽得是愈加心慌起來。雲珂看著雲素怡悠然的神情,總覺得雲素怡對於剛才所發生在這間病房裏所有事情,都已經了然於心,才會說出這些話的!

雲珂下意識再次把手伸進衣兜裏,摸著那枚琥珀,回想著那個道士最後對自己說的那些話。一時,心情有點兒複雜,雲珂能感受到雲素怡對於自己的在乎,可那也是一種若即若離,好像不能輕易展現出來的關係。正是因為這個心結的一直存在,雲珂才有了這麽唯一一點兒叛逆之處。

如果一個人去擁抱另一個人,溫暖的感覺,會得到安全和慰藉,如果一眼小溪去匯入了一條奔騰的河流,最終也許它會成為磅礴的浪濤,可是,當一隻螢火蟲毫無保留地奔向一團更大的光亮時,它也許是會融入更大的家庭,不再孤苦無依,卻也可能,隻是會融化在了驚雷之下的一片野火之中。

月隱入雲。微涼的夜風,吹得後院病區院子裏的樹葉沙沙作響。雲珂走在一層走廊裏,視線被窗外的一棵合歡樹所吸引。簇簇粉嫩的花絲,如一盞盞忽閃著的小絨扇,在昏暗的院子裏依舊明晰可辨。雲珂忽然心頭憶起,小時候,雲素怡教給自己背的許多詩中的一句:任他明月能想照,斂盡芳心不向人。此刻,再上心頭,似乎有一些能解其中味,似乎能化心中情了。

“唉,前院幾個觀察室和病房都被看守起來了,有警察出入戒備,說什麽是為了調查事故,煤氣爆炸有什麽可調查的,真是的,我們隻能走繞遠到藥局的後門去。”

雲珂聽著秦孟慧在一旁抱怨著,目光逐漸被院子角落的一座小磚房所吸引了。兩人走出走廊後,小慧正要帶著雲珂朝著門診部的後門走去,一回頭,卻發現雲珂正腳步飄忽地走向了那座小磚房!

小慧見狀,倒抽了一口涼氣,奓著膽子輕輕拉住雲珂:“雲……雲珂啊,儂可不要嚇姐姐啊!往那邊走幹嘛?那邊除了停屍間沒什麽了,你知道的呀。”

“你看那邊的那個人……”雲珂悄聲指著小磚房的方向,神色疑惑。

“哪裏啊?!”秦孟慧眯起眼睛順著雲珂所指的方向掃了一眼,便大咧咧地說道,“肯定是打更的趙伯伯唄!不然誰大晚上的往哪兒跑!咱們走啦走啦……”

“好眼熟……”被催促的雲珂,並沒有動,而是攏起目光,又仔細望去。

這次,雲珂看清了!隻見!在兩人的對麵,正站著一個身著白色衣服、左顧右盼的人影。這個人微微弓著腰,走路似乎有意躲在樹後麵,像是正在朝著前院門診樓的東房山靠近。同時,這個人影還奮力伸著脖子,像是在衝著樓裏麵張望著什麽。從迅速的舉止和體態來看,都並不像是一個老人的動作。就在雲珂回想著這個熟悉的背影時,秦孟慧突然打開了手電筒,掃向了那個人影!

“爺叔?!是您嗎?!……”

被秦孟慧這麽一照,那人影立刻被驚得猛然間一轉身!恰好!手電筒的光圈正打在了那個人影的臉上!雲珂此時與那個人影相距已經不過三十米左右了,當她看到對麵的這個人的麵目後,整個人渾身的寒毛都近乎倒豎起來!一股徹骨的涼意襲遍全身!當即她就愣在了原地!

這不是?!先前在城西地洞裏所遭遇的——央娣的父親嗎?!他怎麽在這兒?!他不是那天晚上被於處長抓走了嗎?!如果雲珂知道央娣的父親早已經死了這件事!那麽,此時的她就不會是驚愕那麽簡單了。而如果杜雲此刻看到央娣的父親就站在這裏,那他更是會比雲珂還恐懼!

此時,雲珂的腦海裏隻有一個念頭,那就是如果能從央娣父親口中問出凶手的下落,也許一切謎團都會迎刃而解了!

雲珂這邊由驚轉疑的同時,秦孟慧那邊可反倒是又被嚇得有些驚慌失措了!還沒等雲珂對她稍作解釋一番。秦孟慧便已經閃身擋在雲珂麵前,用手電筒晃著男人的臉,壯膽般地顫抖著喝道。

“……你是誰?!”

對麵的男人麵對雲珂和秦孟慧,好像是也有些措手不及,甚至顯得反而比兩人更緊張的樣子!掉頭就往停屍間跑回去。小慧見對麵害怕了,又晃了一下那人的手臂,暗鬆了一口氣。

“嚇死我了!我以為是那裏麵蹦出來的哩!……我們走吧!不要管了!……”

現在從秦孟慧這裏,已經判定落荒而逃的那人隻是個小偷什麽的,隨即,她轉身拉起雲珂便想去門診找保衛科。可是出乎秦孟慧意料的是,雲珂則突然奪過她手裏的手電筒,再次照向了那個男人的背影。同時,雲珂整個人也甩開了秦孟慧的手。

“小慧姐,我好像認識他……”

雲珂剛想對一臉疑惑的小慧解釋,離兩人不遠處門診樓東麵房山的窗戶就傳來了一陣叫喊聲!還沒等兩人聽明白喊的是什麽,從東麵房山的窗戶裏就迅速跳出了兩個男人,他們用手電晃著一眼雲珂和秦孟慧,然後急匆匆地又掃向停屍間的方向,順著手電筒的光線就追了下去。

等兩個男人跑開後,雲珂借著手電筒的光才看清,那兩個男人的手裏都拎著手槍!

忽然!手電筒的光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