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醫者自醫

夜風微寒。小溪潺潺的流水聲,悅耳清脆。於素輕踏著溪水,感受著從腳掌陣陣湧上的寒意,她臉色微沉,從手包裏,拿出一支精巧的紅色口琴,輕啟朱唇。隨即,一段悠揚哀婉的音樂就飄**在了梅林的溪流兩岸。流水聲與曲子相和,恰如孩童低吟,仿佛能讓人心歎碌碌枉然,悼憶來世前塵。

“附近都找了,沒有那個女孩兒。”於素的背後,緩緩走過來一個黑衣男子。

於素沒有停下吹奏。男人看著於素,頓了一下,隨後繼續說道:“田中信下午的確去聽過盛元戲班的戲,一起聽戲的人,就是蔣佛海,另外還有一個人,沒查到身份,開始,他們隻是談了一些租界交接的走私暗莊買賣,最後,那個身份不明的神秘人,似乎也提到了多年前滬上防疫所的那個計劃。”

“嗬,都談了這麽多次了,一點水花都沒有,這算什麽情報?你怎麽越來越不專業了呢。”於素微微歎道。

“他們這次會麵很私密,我的眼線都進不去,行頭那邊也隻是端茶送水,連同打聽了角兒聽來的一些,東拚西湊也就這些了,不過從我們掌握來的情況來看,田中信也是對上層的這個計劃很抵觸的,也許是想讓蔣佛海或者那個神秘人接手呢?”

看著梅林裏團團的磷火,於素冷笑道:“不過今晚過後,可由不得他啊,軍部從本土瀨戶請來的高人,就被他這麽給玩了個半死加半瘋,現在軍部一定不會輕易放過他的,讓這個老狐狸自己先著急一會兒吧,對了,岑巍查得怎麽樣了?”

“你的猜測或許是對的,據醫院的眼線都說,岑巍這個人上班非常守時且規矩,一般不會與醫院的同事有什麽私下來往,可是今晚在他家附近,我發現他出來了一趟是去買煙葉,劣質的那種,還會買一些宣紙什麽的,而且好像還很謹慎的樣子。”黑衣人說到這裏,沉吟了一下,“嗯——可是下午下班後,眼線告訴我,他還去了電報局,然後居然開車去了租界華懋,看樣子是出席了一場酒會,這就——有些行為矛盾。”

於素將手中的口琴在掌心,熟練地轉了兩圈,揚起嘴角,露出了一個意味深長的冷笑。

“嘖嘖,這倒是有點兒意思……你說我那個好師弟杜雲是不是我的貴人呐。”

黑衣人一時沒明白於素的意思,接著上一個話題問道:“防疫所那邊,要不要直接再派人——”

於素思忖了片刻,才說道:“滬上防疫所那邊……先不著急,有人會帶我們去的。”

於素說到這裏,突然倒吸了一口冷氣:“不過——那幢江灣荒廢的鬼樓……我記得警署上頭丟的那個孩子——”

“沒錯,就是你們局長委托你的案子,警署委員的小兒子失蹤,線索最後也就斷在那兒附近,可是一直都再沒有什麽頭緒。”

聽男人說完,於素用口琴拄著下巴,不屑地努著嘴,沉默了片刻,然後才自言自語道:“難道真的是多案並一案……思維縝密,懂得巫蠱之術,會豢養野獸,還懂化學製毒,有著廣泛的社會交際層麵,可能喪子?但是,又無差別地殘害別人的孩子,現在又和日本人扯上了關係?凶手這是知道我們已經有線索了,在迷惑我們?還是——”

“你懷疑岑巍?!”黑衣人直接問道。

於素沉吟了片刻,深深皺起了眉:“我更感興趣的是這個凶手的目的到底是什麽?你接著盯岑巍,不要驚動他。”

“知道了,另外,今天傍晚,警局和巡捕房那邊都有人報案,有居民目擊南市租界附近,有怪物抓小孩兒吃。”男人說這話的語氣透著戲謔,好像是有意讓於素聽個趣聞,消解一下。

可是,於素的眉頭反而皺得更深了。

“這他媽的世道就夠亂的了,還真是什麽牛鬼蛇神都出來了。”於素冷笑著用力甩了甩口琴,然後點上一支煙,猛吸了一大口,然後就是一陣猛咳。

“……少抽一點兒吧。”男人猶豫著說道。

於素朝身後不耐煩地揮了揮手。

男人隨即輕歎了口氣:“還有什麽事嗎?我帶人不能在這裏停留太久。”

“那枚毒蛾蠱,查得怎麽樣了?”

“也還沒有頭緒,那東西邪門得很,我們要不要直接——”男人說著,看向身後的義莊。

“不。”於素毅然回絕,即便是背對著男人,似乎也有著特殊默契的感應一般,立刻打斷了對方的話,“我們要時刻記住,我們不是真來為這個偽政府警署賣命的,也不是非要和日本人過招的,眼前的事其實都不那麽重要,我們找孩子也隻是順水推舟,這些意外,都不能耽誤我們該做的事。”

男人遲疑了一下,回味著於素的話,忽然帶著驚訝的語氣問道:“你是說那件事?……已經這麽快就找到那個人的線索了?你讓我帶著的那個小姑娘……”

於素停頓了一下,搖了搖頭,眼神餘光掃向身後:“……還沒有。”

“那老板那邊我會看著辦的。”男人點了點頭,用安慰的語氣說道。

“多謝!嗬!我以為今晚你會對日本人動手。”

“我以為你身邊的那個小姑娘她……”男人話問了一半,又哽住了。

於素撚滅了隻抽了一半的煙,冷笑著罵道,“先別管我身邊的,這個來無影去無蹤的白娟娟還得繼續找,一定把這個小宗桑~查清楚一些。”

“蔣佛海那邊,應該很快有動作了,你自己小心。”

“放心,還有杜雲能借一借力。”

男人沉吟了一下,最終,還是沒有再說什麽,轉身走入了身後的黑暗。沙沙的腳步聲,越來越遠,應和著於素再次響起的的琴音。忽然!男人又停住了。

“你剛才吹的那個曲子挺好聽,叫什麽?”

“小夜曲。”

腳步聲繼續遠去。

於素回過頭,對著黑暗,冷冷地接著說道:“天鵝之死。”

小樓,客廳中。

同樣的黑暗,緊緊圍繞著雲素怡手裏的燭台,似乎隨時都要吞沒她手裏那飄忽不定的微光。

女人輕輕將燭台放在小茶幾前,自己並沒有坐在她通常所坐的單人小沙發上,而是直接走向了顧曉春的身邊。

當女人靠近自己的時候,顧曉春頓時感覺到自己被一股奇特的暖意和香氣包圍縈繞了起來。成人後,他從未距離雲素怡這麽近。身邊這個女人,雖然穿著厚絨布睡衣,並無不得體之處,但這依舊難掩豐尤玉骨的體態。此刻,長發垂肩而灑,烏亮得映出燭火,更顯得神貌綽約。

也許是在夢裏見過吧?顧曉春如此自問著,不覺心跳加速,向另一邊挪動了一些。

似乎是血氣在湧動,才冒出這樣的錯覺和念頭吧!

顧曉春又立即在心裏默念著,穩了穩心神。對於自己的想法,顧曉春倒不是完全因為自己覺得這很羞恥,而是對氣味一向很敏感的他,此時忽然察覺到了雲素怡身上的味道有些異樣,莫名的熟悉。

這種熟悉讓他從感官上,又謹慎,又親切,就是如此不可思議的矛盾。因此當下,加之氣氛的微妙,顧曉春自己有點兒不太敢麵對雲素怡接下來要說的事情了。雖然他剛剛就坐在這裏,想了許久,自己也認為猜自己到了雲素怡想說什麽,無非還是勸自己不要再管孩童失蹤案,不要再追查下去,這樣對爺爺和雲珂都是多一份責任。

但是,顧曉春自己不認為這是簡單地放棄,他也想告訴雲素怡,他是想通過這一件事,證明自己已經長大了,重拾自己,能麵對這個殘酷世道的勇氣。

可是這些話,從雲素怡走下樓梯來的一刻,自己卻又無從開口了……

盡管這樣思來想去,這一切想法在腦子裏也隻不過是一轉念而已。顧曉春低頭朝向雲素怡,先盡量控製住自己的局促,眼神著落在雲素怡交疊的雙手上,權且把剛才的心猿意馬,隻當是一時壁爐裏麵散發而出的躁動溫熱吧。

“曉春,你師父其實是知道的,你在偷偷研習巫蠱之術。”雲素怡淡淡地說道。

當顧曉春聽到師父這兩個字時,整個人先是愣了一下,他沒想到雲素怡會提起這件事!他下意識迅速挺起身,抬頭直直地看著雲素怡,十分認真地說道:“我自會向師父請罪的,但是,雲姨……我確實已經有發現了,小湯圓他!還有那些孩子的死因沒有那麽簡單!他們是被毒死的!凶手不止是一個人,那些人還會再害人的!……”

麵對有些激動的顧曉春,雲素怡先是豎起食指放在唇邊,輕輕做了一個別出聲的手勢,然後手指上揚,指了指樓上。顧曉春立刻又低下頭,陷入了沉默,但是粗重的呼吸聲,好像是使得一旁的燭火,也跟著被擾動得劇烈閃爍起來。

“曉春,你師父隻是擔心你,羅老先生讓我轉送你一句話,醫者意也,誌意和,則精神專直,魂魄不散,悔怒不起,五髒不受邪矣。”

顧曉春低著頭,稍作思量,便明白了師父的意思,不禁,把頭低得更深了。

這句話出自《黃帝內經·靈樞 本藏》,本意是強調了人的意誌,對於精神、陰陽表裏調和的重要作用。思想,情緒,心裏之所想,都可以被稱之為意。而醫者意也,就是中醫認為醫的最終目的,就是能找到、探明病者內心深處的鬱結所在,因何而起。而羅老先生,把這句話送給顧曉春,則是想讓他當下端正好心意,不要被一些旁門左道侵邪了心智。這句話,既表達了老先生眼見愛徒沉迷執著的擔心,又在為顧曉春指點迷津,希望能端正心意,才可醫者自醫。

顧曉春自己也知道,師父年事已高,老人家本想著讓自己來接替坐堂,而自己卻三番四次地棄藥堂於不顧。現在,師父又沒有把生意、同行的眼光看得很重,隻是依然對自己愛徒的境況十分關心。想到這裏,顧曉春已是羞愧難當。

雲素怡看著顧曉春內心掙紮,苦笑一聲,接著說道:“我雖然學的是西醫,但是也看過一些家裏的中醫書,心有所憶謂之意;意之所存謂之誌;因誌存變謂之思;因思遠慕謂之慮;因慮而處物謂之智。”

雲素怡所說的,是《黃帝內經 本神》之中的一段哲思之辨,算是用原著裏的話,再次解釋了一番羅先生的話,這讓顧曉春頗為吃驚。可是——雲姨不會隻是來和自己探討醫學的吧?

雲素怡苦笑著搖搖頭:“嗬嗬,我讀到這段話時,就突然想到了你雲外婆所念的佛經,執念所起,或許都是貪、嗔、癡三毒吧……”

其實,除了童年那件事以外,從小到大,雲素怡留給顧曉春的印象之一就是過人的智慧和異常的冷靜,而擁有這兩種品性的女人,對於那時的顧曉春和雲珂來講,也是最容易獲得安全感的。這種安全感甚至遠遠超過了自己的爺爺,還有雲外婆。

“……雲姨,師父的意思,還有您說的話,我都明白……”

“曉春,你會成為是一個出色的醫者,因為你有仁心,但是你現在的仁心還不夠成熟,醫者最難自醫,生死對於一個醫者來說,本來並不是什麽難以接受的事,可是發生意外的小湯圓,確實就像是你的親人,雲珂她可能還不完全懂得這種情感,她最多隻是同你一起傷心,失去了一個朋友,還有因你傷心而傷心罷了,可是對於你來說,我知道,小湯圓的事,就等於你又一次目睹了命運同樣的無常。”

聽著雲素怡的話,顧曉春整個人漸漸開始在微微顫抖。雲姨的這番話,像是一股新鮮而溫熱的血液,滲入了顧曉春那處幽暗的心縫之中一般,使得他不禁心潮湧動,心底的苦楚得以慰藉。

雲素怡看著顧曉春,微微歎了口氣,她沒有趁機拉回話題勸說,而是柔聲細語地說出了更讓顧曉春吃驚的話。

“今早,你去了義莊是吧?你是去看海沙爺殮小湯圓吧。”

“雲姨,您——怎麽知道?”

“這對我來說,並不難猜。”雲素怡看著略顯慌張的顧曉春,目光之中帶著一絲莫名的疼惜。

“雲姨,您,今晚的事,我真的不知道雲珂會卷進來——”

雲素怡輕輕抬起手,手腕上纏著的紫色蝴蝶結手鏈在燭火下,閃耀著晶瑩夢幻的光彩。顧曉春見此手鏈,心頭還是一緊。

“不要說這些了,已經過去的就過去了,重要的是今後你想怎麽選擇,至於雲珂的選擇,再由她自己。”

顧曉春沉默了片刻,雙手忽然緊抓住大腿外側的長褲,低著頭說道:“雲姨,您知道小湯圓叫什麽嗎?”

雲素怡微微一怔,輕輕搖了搖頭,靜靜地看著顧曉春。

“他叫唐福生,他有名字的,他母親是縣裏大飯莊的千金,父親是學堂的教書先生,生在這樣的家庭裏,本應該真的是福氣,可是淪喪之下,唉——他家裏先是遭了日寇洗劫摧殘,然後逃兵,最後流民,那慘象……”

顧曉春話還沒有說完,身邊的雲素怡卻像是聽到了什麽禁忌似的的,渾身一震!緊接著,便豁然站起身來!身邊的燭火跟著劇烈地閃動著!顧曉春不禁有些疑惑地看著雲素怡。雲素怡稍作平複,點頭說道:“……我明白你的意思。”

顧曉春悵然又低下頭,繼續自顧自說了起來。

“……他那時候還懵懵懂懂,記在眼裏的,卻都是慘不忍睹的回憶,可是他還是努力地想活著,因為他對我說,這是他母親臨死前對他的唯一囑托——活下去!他也是這麽努力去做的,他叫小湯圓不是因為他喜歡吃湯圓,而是因為他媽媽喜歡吃湯圓,他媽媽也喜歡喚他小湯圓,他天真地想象著對他好的人喚他一聲小湯圓時,就好像是在代替著天上的母親呼喚他一樣……”顧曉春說到這裏,便哽咽住了。

雲素怡聽到這裏,緩緩走到落地窗前,雙手撫著雙臂,沉默良久。

“雲姨!為什麽那麽努力活著的一個孩子,也要被無端地奪去性命!無聲無息地被抹殺掉?”顧曉春摘下自己手腕上那串赤蚌珠,緊緊攥在手裏,抵在額頭。

雲素怡輕歎一聲:“是啊,到底為什麽呢?這個答案,在當初你逃到上海的路上就已經見到了,其實你知道的,但是你更知道改變不了,因為你發現自己改變不了,所以,你就相信了邪魔外道。”

雲素怡說著,轉回身。冷冷的月光透過窗簾縫隙,照在雲素怡身上,顯得煞氣森森。這一刻,恍若於素站在眼前。

“昨晚,你從於素的車上,忽然消失,是去追那個人了吧?”雲素怡直截了當地問道。

“是的……”顧曉春遲疑了一下,又緊接著,神色驚恐地連連搖頭,一副記憶猶新的樣子,“不……那不是人,我能感覺得到!就像在城西河灘遇到的那個紅帽黑衣女人一樣!”

“我相信那不過都是江湖障眼法而已。”雲素怡語氣裏充滿了不屑的意味,雙眼映著月光,似乎透著冰冷而狡黠的銀白色,“你追的不是人這種話,是你碰到的那個道士告訴你的吧?”

詫然聽得雲素怡這句話,顧曉春的腦海中,突然間像是打了一個驚雷!他的瞳孔像是被所對視的那雙銀白色的目光猛刺了一下!驚懼強烈地收縮著!

雲姨的意思是……也許她說得沒錯!昨晚,那個道士出現的時機,未免太巧了一些!顧曉春心裏這麽想著!

雲素怡見顧曉春心事重重的樣子,緩緩將麵前的窗簾拉了一些,此時有零星的雨滴劈劈啪啪地打在窗前,院中的那棵梧桐樹的枝葉,隨風搖曳,也刮得樹葉紛紛四散飄卷。

“你當時追到了哪裏?”雲素怡淡淡地問道,這語氣不像是在疑問,更像是在求證著自己的判斷。

顧曉春被問得一愣,隨即緊皺起眉頭,一邊思索,一邊猶豫著說道:“額……我記得當時於素是在小東門停下的車,然後就遇到了您和杜醫生,我一直在後座,忽然就聽到於素汽車的後備箱裏傳來的敲擊聲!我想可能是小湯圓或者那個小女孩兒央娣還有救,所以,我就衝下車去查看,果然後備箱蓋子被打開了!一個紅帽黑衣的女人已經跑遠了!我就什追了下去,夜裏太黑,我隻記得最後是在洋涇濱和公館馬路一帶跟丟了,應該是首善裏附近……”

“首善裏……”雲素怡沉吟了片刻,便轉身一件嚴肅地盯著顧曉春,“這件事情,於素問過你沒有?”

顧曉春一時沒有反應過來雲素怡到底在對自己試探著什麽,所以隻能是搖了搖頭,什麽也沒說。不過,有那麽一瞬間,顧曉春的確想把義莊裏麵的事告訴雲素怡。不過,他還是忍住了,此刻在他心裏,於素和雲素怡兩個女人放在一起,都有讓人忌憚之處。

從某種程度來講,雲素怡更甚。

雲素怡似乎看出了顧曉春的猶豫,將話題引回了那個神秘的道士。

“所以,你也是在那裏遇到那個道士的?”

顧曉春點點頭:“是的,那個道士喝得醉醺醺的,吐了我一身,還說我身上有鬼!我一開始不相信他的,直到他說出了一句話,一句日本咒語!我聽於素說過的!”

“邪神の木、彼岸の花が咲きます!(邪神之木,盛開彼岸之花)”

雲素怡溫柔的聲線,冷然間脫口而出這麽一句日文咒語,而且不僅發音十分的標準,那語氣也正是念誦咒語的語調!與當時於素所說的情形簡直一般不二!這可著實讓顧曉春感到不寒而栗……

“雲姨!……您,您怎麽會知道?”顧曉春瞪著眼,微微顫抖著站起身,雙手不自覺地扶著身後的沙發背,樣子像是難以站穩。

雲素怡此時的表情隻是淡然自若,輕輕摩挲著右手腕上的紫色蝴蝶結手鏈。突然間!窗外忽然響起了一聲驚雷!顧曉春整個人被嚇得一激靈!半跌坐在沙發扶手上。

緊接著,客廳裏的每扇窗戶都發出了微微抖動的聲音。隨即,被大風裹挾著的雨點與院子裏的落葉,就開始劈劈啪啪地不停敲打在窗戶上。這聲音一陣一陣,愈發強烈!雖然窗戶都是關著的,但是縷縷狂風還是無孔不入地從窗戶縫隙裏呼嘯而入,吹得窗簾淩亂而起。忽而又被一道閃電照亮的雲素怡!顧曉春眼見依舊巋然不動的雲素怡,心裏隱隱升起了一絲不安,仿佛,現在窗外的大雨是雲素怡剛剛吐出的咒語而引來的。

“曉春,就憑這樣一句話,你就相信了那個道士?還是因為其他的原因?”雲素怡說著,用審視的目光看著顧曉春。

顧曉春低頭沉默著,護住手邊小茶幾上不停要搖曳的燭火,像是在穩住自己的心神。

“其實你們在地洞裏麵見到的,是一種坐骨金壇而已,都是兩廣那邊的普通習俗……”

顧曉春聽著雲素怡的話,心裏一動,雲姨又是怎麽知道那個道士的口音是廣府話的?再者,那些地洞裏的壇子,之前按照海沙爺和於素的判斷,地洞裏那些封著嬰孩兒的巫蠱壇不應該是川貴地區的嗎?這些地方才是巫蠱盛行的地方啊,可是怎麽在雲姨的口中又變成了什麽兩廣習俗中的坐骨金壇呢?如果按照雲姨的話,城西那個地洞裏麵就隻不過是一個墳地而已,什麽醒脈大陣,死而複生,就都會被推翻了,到底誰說的是對的呢?

而且最令顧曉春不安的是,他開始不自覺地把年少時地下室裏那恐怖的一幕!與地洞裏那些壇子、還有義莊裏腐爛的病人都聯係在了一起!

此刻,雖然心亂如麻,但是顧曉春還是強作鎮定,朝雲素怡點了點頭,猶豫著說道:“雲姨……也許您是對的,是我太輕易相信那個道士了……”

聽著顧曉春這明顯帶著敷衍的話,雲素怡微微一皺眉,嘴角揚起一絲如有若無的神秘笑意。

“曉春,我希望你能相信我,小湯圓的事情隻是一個意外的不幸而已,至於那些壇子,還是義莊裏的怪事,你都不要再管了。”

“城西地洞裏麵的事,是——是杜醫生和您說的這些嗎?”

顧曉春的語氣雖然略顯怯懦,但是在雲素怡聽來,還是略顯意外,似乎沒有想到顧曉春會反問出這麽一句,而且話中還帶著杜雲。這言外之意,雲素怡也隱約好像察覺到了一些顧曉春對於杜雲的態度。

雲素怡“唰啦!”一聲,猛地拉上了麵前的兩邊窗簾,屋內的光線驟然變得近乎一片漆黑!窗簾是黑亮的綢絨,在外麵閃電的透映下,在雲素怡身後發出了幽暗詭異的藍光。身著黑色睡衣、卻又長發白皙的雲素怡,此時遠看上去,就像是舞台幕布後超然遊**出來的一個絕色而久遠的幽靈。

顧曉春盯著雲素怡,莫名地緊張起來。而雲素怡則慢慢走朝著窗邊放置著留聲機和收音機櫃子走去。

“是的,他和於素是很好的朋友,我向他代替打聽了於素帶著你們都做了什麽,我需要知道。”

聽了雲素怡的話,顧曉春一時覺得有些無話可說了,是的,該說的都說了,自己沒說的,可能雲姨也已經知道了。

“雲姨,那……真的就沒有辦法了嗎?”顧曉春頹然地看著閑庭信步的雲素怡。

“曉春,這些事都是需要你自己想明白的,隻有非常不幸的人才有權利憐憫別人,你是,與不是,都得你自己做決定。”雲素怡說著,拉開櫃子下層,再按開裏麵的琴箱的蓋子,從裏麵輕柔地捧出了一把小提琴。雲素怡盯著小提琴,接著說道:“人總會因為一些事情,徹底改變成為另外一個樣子,也許是好的,也許是壞的。”

顧曉春並沒有太明白雲素怡這句話的意思,他現在的思緒還隻停留在這一連串詭異的事件上。

“雲姨,那道士的確對《本草綱目》最難懂的部分也是略知一二的,裏麵記載著人傀這類東西的那段,師父從來也不讓我過多研習,我當時聽來,隻覺得道士說得也有些道理。”

“他當然要對你這麽說了,這隻不過是他混跡江湖的手段而已。”雲素怡說著,又從櫃子裏拿出一小袋咖啡豆,“嘩啦”一並倒進了小提琴的琴箱裏,隨後雲素怡開始輕輕搖晃著小提琴。琴腹裏隨即傳出了“叮叮咚咚”的聲音。

“唉——,所以,你還是輕易相信了那個道士的指引,向那個莆仙遊醫道士,買了一套所謂的還魂傀儡和法器,是吧?接著,你去了城北,在茶樓你就那麽巧,碰到了唱曲的白娟娟,她和你說她在盛元戲班偷聽到,今晚會有人去取‘有關孩子們的東西’,然後,你們兩個就商量著,想冒險裝作前去和日本人接頭的那個人,可是,你還是萬萬沒想到,你冒充的那個人一直在暗中觀察著你,最後,白娟娟失蹤,如果不是海沙爺當時護著你和雲珂,你知道後果是什麽嗎?”

雲素怡這一席話,著實聽得顧曉春是頭皮發麻!他簡直不敢再去看著雲素怡,這才能稍微讓狂跳不止的心髒得到一絲喘息!雲姨是怎麽把自己的意圖與行動摸得明明白白的?!除了白娟娟知道自己的一部分計劃之外,自己誰也沒說啊!這些杜雲自然也可能不知道!

“這些……您都是怎麽知道的……”顧曉春驚訝之餘,突然意識到,雲素怡的最後一句話,似乎說明她對海沙爺這個怪老頭有些了解,“雲姨,您,知道海沙爺是好人?……那他為什麽要接受日本的交易……”

雲素怡悵然一笑:“好人?壞人?我們身邊最多的其實是想努力活著的人,關於海沙爺以前逃到淞滬來的事情,我有空可以對你們講講,畢竟你和雲珂以後是需要知道怎麽與這群人打交道,其實即便是在上海,從小你們見到的在南市辛苦討生活的人,依然要算作是一小部分非常幸運的人!除此之外,更多的人就是睡在義莊裏的,他們也許是鐵匠、車夫、幫傭、苦力、小販、甚至還會有老師,尊嚴與體麵、甚至是你要為小湯圓討的一個交代,聽起來都很重要,不過,在努力活著麵前,都會疲憊地放下。”

雖然雲素怡沒有正麵回答自己的話,可是顧曉春還是聽得驚出了一身冷汗。他近乎呆滯的目光,難以自製地深陷進了雲素怡深潭般的雙眸。難道,自己在雲素怡麵前從來就沒有長大過?她還是那個什麽都知道的雲姨,什麽都不曾改變!

“曉春,我和你師父羅老先生隻是更了解你而已,對你的反常,也隻是稍加推測和印證罷了,不過這都不重要,你的爺爺隻希望你成為一個普普通通的好大夫,所以,他不敢忍心看著你從小就心事重重。”

顧曉春深吸了一口氣,朝著雲素怡不停地點頭,又搖頭:“雲姨,對不起……”

“心裏有些地方確實是觸不可及的,就像這把琴,想要掃清琴腹裏麵灰塵,手是觸不到的,我隻能把咖啡豆燒熟,再倒進裏麵,才能將灰塵一點點帶出來。”雲素怡說著將手裏的琴放下,然後慢慢走到顧曉春麵前,伸出一隻手扶住顧曉春的肩膀,關切地說道,“曉春,我都知道你是一個重情義的好孩子,所以,我決定幫你,這件事交給我,可以嗎,這是我對羅老先生沒有談及的,誰也不知道的,即便是雲珂我也不會說!”

雲素怡最後一句話的語氣,一反常態的加重。

“雲姨?您?您的意思是……”顧曉猛然間抬起頭,十分驚愕地看著雲素怡,難道說雲姨要幫自己找到凶手?“為什麽呢……”

“這也是為了雲珂吧,與雲珂有關的事,我一定都要安排好。”雲素怡此時的語氣有些奇怪,眼神忽而暗淡了一些,沒有回答顧曉春,而是突然話鋒一轉,“曉春,你還記得你媽媽的樣子嗎?還有,她對你說的話,看你的眼神……”

“媽媽?……”顧曉春呢喃著,緊接著,茫然的眼神又逐漸變得有了一絲神采,“雖然過去很久了,但是我都記得,看見您的時候更是,我媽媽她也很漂亮,溫柔,到了白露前後,駐軍出秋操結束,爸爸回來的時候,會叫上我,在院子裏支起一口小油鍋,我們把媽媽包好的金黃色的鍋貼,擺滿整整一鍋,每放下一個鍋貼,就會冒起絲絲白煙,我們就是這樣給母親過生日,她就坐在邊上看著我們父子,鍋貼淋油的時候,媽媽會笑著把我抱遠,嘶啦一聲!滿院子立刻滿是香味……”

曉春說到這裏,微微側過麵龐,望向客廳點點星火的壁爐,微微咽了一口口水,眼睛也明亮了起來。這時雨突然也小了許多,雲素怡一邊聽著,一邊將琴中的咖啡豆倒了出去,又走到窗前,拿起噴壺,細心地為窗台前的兩大簇鐵線牡丹和桔梗花澆著水。

“你的父親很愛你的母親,擁有過幸福,本身也是一種幸福,所以你還是長成了一個深沉溫柔的人,你以後也會為身邊的人帶來幸福的……”雲素怡說完,手中的噴壺忽然頓住,傾灑而下的水流沿著花瓣,滴落在厚布拖鞋的鞋麵上。

“雲姨,我有一種感覺,媽媽和妹妹她們依然在我身邊,就還在這座城市的一個我還沒找到的角落,這麽多年過去,我隻是還沒有找到她們而已。”

“嗯。”雲素怡隻是輕輕地答應了一聲,急忙把噴壺放在一邊,背對著顧曉春,抬頭望向窗外,既像是在觀察雨勢,又似乎是故意不想讓顧曉春看到自己的表情。

而此刻的顧曉春則完全陷入了回憶之中,他出神地望著窗前雲素怡的身影,近乎哽咽著說道:“……母親臨行前的那個晚上,她把我叫到跟前,將我的手放在她的肚子上,溫柔地告訴我,要去杭州外婆家,為我生下一個小妹妹,等到金陵、秦淮兩岸的銀杏和楓葉都落了,她就會回來接我,媽媽讓我好好在家,照顧好爺爺,爸爸如果得勝歸來,就要寫信或拍電報告訴她……”顧曉春說著,隔著內衣,緊緊扣住了胸口。

雲素怡隻是靜靜地聽著,她輕輕地走回到小茶幾前,拿起燭台,走到琴房的門口,輕輕推開門,看了看裏麵的外婆,然後安心地又關上了門。

“我也記得,當年你和你爺爺兩個人,風餐露宿輾轉著從南京來到上海,當時,我從小橋邊下了黃包車,正看到你扶著你爺爺坐在小石橋前歇腳,後來一群孩子想要搶你手裏的餅幹盒子,爺爺正喚著哮喘又沒力氣,隻能看著你和那群孩子廝打在一起,你被按倒在地,衣服都被抓爛了,卻還是死抱著懷裏的餅幹盒子不撒手,含著眼淚,咬著牙一遍又一遍地說著是那是留給妹妹的……”

“盒子裏麵的如意糕早都長毛發綠了,可是,您說如意糕做出來,是能讓人心意相通的,它能讓媽媽和妹妹知道我和爺爺來找她們了就會,您帶著我沿著小河,把如意糕放在荷葉上順流漂下去,說這樣心意就能傳到媽媽那裏……”

雲素怡動容地朝顧曉春點了點頭,走過來說道:“孩子,你要永遠記住,這也是你的家……早些休息吧。”

雲素怡說這句話的時候,最後略顯遲疑了一下,慎言似地吞掉了幾個字。不過,顧曉春還是被雲素怡的這番話所感動的。雲素怡從外婆所住的琴房門口走出來,沒有回到顧曉春的麵前,而是拎著小提琴,朝著樓梯口走去。

顧曉春今晚不單沒有從雲素怡的口中試探出什麽,反倒不知不覺中,已經坦露出了太多自己的意圖與秘密了。顧曉春愣愣地看著雲素怡拎著琴,不明所以。

當雲素怡走到樓梯口時,忽然又用平日裏淡然平靜的語氣說道:“明天早點兒去羅善堂。”

“……嗯,雲姨,我知道了……”顧曉春神色茫然地點了一下頭,然後猶豫了一下,下意識也朝著樓梯口慢慢走去,似乎是不甘心,想再追問些什麽,再一抬頭,卻發現雲素怡早已經走上了樓梯。

雲素怡的話,讓顧曉春陷入了些許迷惑。從年幼時認識這個女人起,雲素怡從來都是言出必行。現在他心裏最大的疑惑是——一個女醫生,麵對撲朔迷離的這一連串詭異驚悚的孩童失蹤案子,到底要怎麽去對抗一群窮凶極惡的狂人呢?

難道——雲姨要把這件事交給是杜雲?要是杜雲的話……

顧曉春心底陡然間莫名升起一絲複雜的憂悶。顧曉春正一邊想,一邊走著,忽聽樓梯上又傳來雲素怡的聲音。

“……不要再去見與這些事有關的任何人,我會給你一個答案的。”

顧曉春聽著雲素怡的話,思索了片刻,忽然像是聽懂了什麽,拔腿一口氣衝到樓梯口,仰望著黑暗中雲素怡的背影,深吸了一口氣,鼓起勇氣問道:“雲姨!有一件事在我心裏藏了好久,我一直想知道院子裏的地下室裏……”

顧曉春自己問了一半,突然就哽住了,雙眼充滿了深深的恐懼。不過,走到轉角處的雲素怡並沒有顯得很意外,隻是淡淡地反問道:“怎麽突然問起這個?”

顧曉春抬頭看著轉角雲素怡的影子,不知不覺地攥緊了雙拳,用盡全身力氣般地說道:“因為,這就正是我所懷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