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化掉的病人
“雲醫生,你別擔心,既然於素派人送來了消息,她也在往那邊趕,你千萬別著急!雲珂和曉春就一定沒事,都是我大意了……”杜雲一邊開車一邊安慰著身邊副駕駛座位的雲素怡。
“你說她今天下午見過義莊的人!”雲素怡的語氣終於出現了些許波瀾。
杜雲轉頭看向雲素怡,眼神倏地一亮。雲素怡察覺似地微微側目。兩人目光雖然未正麵相碰,可是即便是斜向相錯間,杜雲也緊張得驚慌落陣般地連忙轉回了頭。
“額……是,當時我覺得雲珂好像是認識那個老人。”
“看義莊的老人……”雲素怡喃喃自語道。
杜雲猶豫了一下,好奇地問道:“雲醫生,你也認識他嗎?”
“城西的人,都知道那片義莊是一個東北來的老人家重新修整的,他收留附近居無定所的流民,還有城裏無家可歸的孤兒們,你來之前,醫院去那裏做過一些人道主義援助。”雲素怡麵色平靜地說道。
“原來是這樣啊,果然人不可貌相啊,嗬嗬……那他可是一個好人呐!但是雲珂是怎麽和他認識的呢……”杜雲疑惑地又偷瞄了一眼雲素怡。
雲素怡語氣略微停頓了一下,依舊淡然地說道:“聽說老人家愛看皮影戲,雲珂和顧曉春平日又喜歡混在關帝廟的戲班,應該就是這樣認識的吧。”
雲素怡說完,轉頭搖下車窗,冷風隨即“呼呼”地吹進來,讓杜雲不禁渾身微微起了一陣寒顫。
“雲醫生,雖然你平日在醫院很忙,不過看來你對雲珂也還挺了解的,另外,今天學校飯堂裏那件事,其實——”杜雲突然頓住,然後話鋒一轉,語氣變得輕柔起來,“其實,雲醫生,雲珂她自己心裏一直好像是有心事,這孩子和她的發小,或許真的遇到了什麽自己解決不了的事,不管是,那天在城外的荒灘,還是,今天在學校裏——”
杜雲的話說得很小心,像是生怕雲素怡會反感。而雲素怡豎起風衣的領口,隻是麵無表情。
“杜醫生,雲珂是一個什麽樣的孩子,我作為母親,也不能完全掌握,我也不希望那麽做。”
“嗯?”杜雲聽著雲素怡的話,一時沒有明白雲素怡話裏的意思,進而解釋起來,“我,我的意思是,我可以對她做一些心裏疏導和壓力緩解。”
“杜醫生!”雲素怡的語氣忽然加重了幾分。
“嗯?”
“您有秘密嗎?”雲素怡望著窗外漆黑一片的荒河灘,突然問道。
“我?我……”杜雲緊攥著方向盤,忽然陷入了片刻的沉默之中,神情閃爍不寧,“秘密是每個人內心的溝壑,裏麵藏著什麽,有時候需要別人幫助我們去麵對。”
雲素怡沒有理會杜雲側麵的回答,自顧自一般幽幽地說道:“杜醫生,對於有的人來說,一個人真正成長了,就是能把內心的溝壑填補,不論用是快樂,還是用責任,亦或是遺忘,即便如此,內心深處的溝壑,永遠都在那裏,撕開它——它永遠也在那裏,無論你內心有多麽強大。”
“雲醫生,你的這個想法,我覺得對於雲珂來講,是不是過於殘酷啊,嗬嗬……”杜雲用幹笑掩蓋尷尬。
“杜醫生,或許您說的是對的吧,您也覺得這很殘酷吧,有些秘密隻能藏,不能說。”雲素怡冷然間轉頭看向杜雲。
瞬間!杜雲在餘光裏,感受到了一股無比強大、被審視的感覺。這目光讓杜雲從上到下,都涼意陣陣。
“嗯?……前麵好像是有火光嗎?”
杜雲正不知道該怎麽接話時,他忽然發現不遠處義莊外梅林的方向,好像燃起了點點火光。同時,更詭異的是,這些火光不是紅色,而是忽明忽暗的幽藍色。杜雲一時時也不確定自己所見的,到底是磷火,還是螢火蟲而已。
隨著車子向前駛去,這些火光似乎還在逐漸匯聚著,遠在百米開外的杜雲和雲素怡在車裏,全程都看得清清楚楚。
“也不知道義莊後麵的梅林裏,埋過多少人。”杜雲隨口說道,緊接著關了車燈,踩下了刹車,神色緊張起來。因為他此時已經發現了義莊門口停著的那兩輛黑色轎車了,直覺告訴他,這應該不是於素的人,此時應該有對其所戒備。
杜雲僅憑著月光,將車停在梅林與荒草間的一處土坡下。引擎聲停止後,車子內外瞬間便陷入了一片靜謐的黑暗之中。兩個人的呼吸聲似乎都被不知不覺地放大了。
杜雲緊攥著手電筒,卻沒有打開,他轉向雲素怡,微微前傾著身子,關切地柔聲說道:“雲醫生,你還是在車裏等著,我先出去看看。”
“杜醫生,前兩次已經很麻煩你了,我還是希望……”
雲素怡手剛握上車門把手,遲疑間欲言又止。杜雲則順勢要去拉住雲素怡。就在杜雲的手觸碰到雲素怡的肩膀時,突如其來的意外卻發生了!
就在車門被推開的一刹那!從前麵的義莊裏,竟然驚雷般地傳來了兩聲槍響!雲素怡整個人猛然間渾身一震!……
“雲醫生!”
杜雲的手最後還是抓了個空。
而此刻!在義莊的中間那進院子的正中央,正有一“灘”黑乎乎的“東西”在蠕動著。而圍繞在這個“東西”的最前麵,正是剛剛衝進來開槍的兩個黑衣保鏢!他們據槍對著地上的東西,依舊如臨大敵。同時,另兩個黑衣保鏢這時就在那“灘”東西的對麵,正在吃力地將那名東洋法師壓在地上。
此刻,那東洋法師語無倫次地大叫著,沒命地掙紮著,口中還不斷地淌著一股股黑色的涎子,其狀可怖,好像要迫不及待地衝向眼前那“灘”似人非人的東西,將其撕碎!在這四個保鏢之外的後堂屋簷下,依次站著雲珂、顧曉春、還有“黑色和服”。而海沙爺則站在通往前門方向的堂口。
這四個人的表情不一,雲珂和顧曉春已然呆若木雞,海沙爺氣惱地瞪著那東洋法師,“黑色和服”一臉的不可思議,但是他們眼神都不約而同地流露出一種深深恐懼。
在東洋法師的吼叫聲中,雲珂隱約聽到了幾個熟悉的字眼:……邪神の木?彼岸の花……が咲きます?
他說的是——邪神之木,盛開彼岸之花?這不是,於素說過的死去孩子口中的那句咒語字條嗎?!
雲珂隻覺得脊背發涼,不覺退到了在顧曉春的身後,腦子飛快地回想著於素說過的關於孩童失蹤案的細節!最終!她似乎也明白了為什麽於素突然肯幫顧曉春了,為什麽要帶著自己和顧曉春下到地洞裏。
一想到這裏,雲珂的目光想被施了魔咒一般,直直地盯著地上那個“東西”,心裏既害怕那個“東西”瀕死反撲,又隱約升起了一絲憐憫。而顧曉春則緊鎖眉宇看著海沙爺,眼神裏充滿了深深的懷疑與驚訝。
海沙爺此時看著東洋法師瘋癲的樣子,神情嚴峻地猛嘬了一口煙,忽聽身後來自前院的方向,傳來急促的腳步聲,頓時便無來由地惱怒起來,隨即不耐煩地朝身後吼道:“剛才不是都叫你們都滾回前院睡覺去嘛!都他娘的看熱鬧不要命嗎?!……”
豈料身後的聲音全然沒有理會海沙爺,而是冷笑著對“黑色和服”用日語先打了一聲招呼。
“今夜はここの月もいいです(今晚這裏的夜色也不錯呢),喲!這不是田中社長嗎?”
雲珂和顧曉春聽到身後熟悉的聲音,像是被解了定身法一般,立刻抬起頭,正看到一身華麗庫緞雀羽旗袍、還披著一件小西服的於素!於素抱著肩膀站在前院與中院的門檻前。她的發型卻是依舊簡紮著的馬尾,鬢角處垂下一縷柔發,嘴角掛著若有似無嘲弄般的笑意。那笑容,即便是在此刻,也毫無違和,仿佛這裏就是晚宴的舞廳,她自己隻是姍姍來遲而已。
海沙爺一閃身,見身後來人是於素,便一臉嫌棄地靠在了門框上,一副冷眼旁觀,你來收拾吧的架勢。
“黑色和服”這時見來者是於素,臉色變得愈加難看起來,全然沒有了之前的自信與傲慢。他急忙朝身邊的幾個保鏢使了一個眼色。手下們立即會意,架著東洋法師就往義莊後門退去。隻不過,這東洋法師掙紮得厲害,一時間四個大漢也費了好大的氣力。
“黑色和服”自己則一副硬著頭皮的樣子,嘴角勉強擠出一絲笑意,朝於素迎了上去。
“原來是於處長,在您治下,真是急民之所急呀,我還沒報警,您就趕過來了,不過,眼前隻是一些小麻煩而已,我已經解決了,不敢再勞您大駕了。”
“別別,田中社長,您千萬別誤會!嗬嗬……”於素捂嘴啞然失笑,衝著不遠處的雲珂和顧曉春揚了揚臉,“我就是受人之托,來找孩子的,田中社長就不要折煞我了,滬西警局裏上有局長大人,局長大人之上還有總警署的特高課,警署之上還有憲兵司令部,哪輪得到我對您這德高望重的政商界領袖指手畫腳啊。”
這位田中社長沒想到於素會說了這麽一番話,著實有些摸不清對方的套路了,於是,他回頭看了一眼身後的雲珂和顧曉春,目光裏又帶著略有不甘的意味。可是,眼下,田中又不能確定於素的話是真的不想招惹自己,還是先禮後兵。不過,作為內務省防疫團的特殊顧問,田中也不想把內務省所托的事情,鬧得滿城皆知,即便是對於日本軍部,也最好能不驚動為上策。
想到這裏,田中回過頭,朝麵前的於素欠了欠身,進而又緩和了不少語氣,說道:“既然如此,那我就先行告辭了,來日有空,我定在小店——不妄食,敬備酒宴,恭候大駕。”
於素笑盈盈地點了點頭:“嗬嗬……田中社長,那我可就不客氣了,說實話,當年留學的時候,一到初秋,我就特別喜歡到北海道嚐鮮味兒,燙一小壺梅燒酒,再配一條秋刀魚,嗯~簡直人間美味!”於素眉飛色舞地說著。笑眯起來的長眸之中,卻有意無意間,透出冷冽的餘光,掃向被那四名保鏢拖出去的瘋癲東洋法師。
田中見狀,顯得有些不安,他連連後退幾步,急著告辭。
“哈哈,於處長果然是美食行家,小店屆時一定會讓您吃到最正宗的北海道魚生,告辭!”
田中說完轉身就朝後院走去。當他走過地上那攤黑乎乎的“東西”時,步伐稍作停留,隨後,用一種意味深長的目光依次掃過了雲珂、還有顧曉春,最後,田中單單又對顧曉春留下了一句話:“年輕人,你的東西我就先替你保管了,想要的話,隨時到不妄食找我。”
顧曉春聽田中這麽一說,整個人突然顯得很激動,剛想邁步上前,卻被走過來的海沙爺用力一把拉住了。
“田中社長慢走!”於素一邊朝著田中的背影揮手,又一邊朝著雲珂這邊走來。
“小妹妹,怎麽樣,姐姐可是說話算話啊!”
於素說著把上身的小西裝脫下來,輕輕披在了雲珂的身上,隨手摸了摸雲珂頭上的白色學生帽。
“你這帽子挺好看的,這發光的花紋怎麽做的呢?……”
雲珂此時隻覺得渾身酥酥麻麻,又帶著一絲親近的暖意,她仰頭深深地看著風姿綽約的於素,一時竟然不知該說些什麽。
詫然間,於素就是一個急轉身!
“啪!”的一聲!
雲珂同時眼睜睜地就看著於素朝著一旁顧曉春的臉就狠狠甩過去了一巴掌!這一下,反應之快,就連麵對著於素的顧曉春,尚能看到對方臉上還沒褪去的笑意。而已經想跨出了一步攔在於素與顧曉春之間的雲珂,下一秒,整個人又愣住了,隻是那麽猶疑地看著於素瀟灑地拍了拍手。顧曉春則麵對著雲珂的後背,神色愧疚,張口啞然。
於素打完這記耳光後,十分自然地將目光轉向了另一邊的海沙爺,緊接著,卻陰陽怪氣地對顧曉春說道:“臭小子!這下你知道被人利用是什麽滋味了吧。”
海沙爺一臉的滿不在乎,冷哼著走回到這進堂院連同前院的門口,一邊掩上門,一邊幽幽說道:“於處長,俺也不知道這義莊怎麽就成了香餑餑了,嗬嗬……”
“是啊,這種地方怎麽就讓日本人盯上了呢?您心裏真的沒有數嗎?”於素說著轉過身,用手帕捂著鼻子,俯身開始打量起地上的那灘“黑色的東西”,“您解釋一下這是什麽吧?”
此時,地上的那灘“東西”也已經停止了蠕動了。從其身上所滲出來的,還冒著油光的黑色**,正不斷地漫延開來。也許是現在情勢氛圍緩和下來的原因,此時院子裏的幾人忽覺,從那“東西”身上,正散發出一股濃烈的令人作嘔的腥腐臭味。
“這些就是‘活鬼’啊,於處長您之前不也是見過的嘛。”海沙爺靠在關著的門上說道。
於素從手包裏取出一支口紅,沾了沾地上麵的黑色**,然後小心翼翼地蓋上了口紅蓋子,最後,起身再用手帕包住口紅。
“我就奇了怪了,之前東西廂房裏,這些人病得再厲害,怎麽也不至於現在突然就會變成一灘爛泥呢?”於素冷笑一聲,退步回到海沙爺麵前,“算了!日本人到底向您要什麽東西我不感興趣,但是嘛,您義莊這位曾經的座上賓惹到了警署要員,所以,您是和我說實話,還是自己去對付日本人,您自己看著辦。”
海沙爺此時麵沉似水,狠抽了一口煙,可是眼神之中卻顯露了倦怠與無奈,長歎道:“唉——那個人留下的東西,都讓日本人拿走了,都是一些提前收拾好了的衣服,我倒是留了一個小件兒。”
“衣服?”顧曉春驚訝地脫口而出。
“俺這就去拿,拿了就都趕緊走吧……日後您各路得道成仙,自有蟠桃宴相會,就別再來俺這‘閻王廟’了!”海沙爺念念叨叨著,直接朝後堂走去。
見海沙爺走遠,於素立刻湊過來,低聲問雲珂:“剛才的兩槍都是打在這具屍體上嗎?!”
雲珂認真地點點頭,隻是她的目光不敢接觸地上的屍體。
“剛才後堂裏麵,到底出什麽事了?”於素轉又追問道。
顧曉春見雲珂還在微微發著抖,於是捂著臉,急忙接過了於素的話:“剛才,那個東洋法師點燃了韶子粉!我不知道他到底想幹什麽,但是,他自己很快就陷入了幻覺,大吼大叫的!拚了命地推堂屋裏的那口紅棺材!後來,他把紅棺材推開一道縫,又忽然變得像是非常害怕裏麵的什麽東西一樣,然後就衝到了這裏。”
於素聞言一皺眉,看這顧曉春:“對了,你是大夫,我才想起來……韶子粉是什麽?”
“就是小韶子,一種中藥野果,特別像荔枝,又叫瘋人果!但是我不知道東洋法師在裏麵又加了什麽,當時還有一股奇怪的味道混在其中,但是我也沒有聞出來,那東洋法師失心瘋的原因,可能就和這混合的粉末有關!”
“瘋人果……”於素低頭思索了一番,隨即快步朝堂屋走去,像是要去找海沙爺。
顧曉春這時指向了左右兩邊那幾間住著怪病病人、黑乎乎的廂房,繼續補充道:“那個東洋法師衝進去以後,就死命從裏麵拖出了一個病人,然後……”
“然後,怎麽樣?!”於素急忙回頭追問道。
顧曉春朝著地上的那攤黑水走了幾步,強忍住幹嘔的感覺,滿眼的驚恐。
“然後,他就開始咬地上那病人的脖子!本來,那人身上的皮肉就已經腐爛了,結果都被一塊一塊地給扯下來了!……後來——”顧曉春突然頓了一下,用餘光瞟了一眼走出來的海沙,“後來,我對著中脘穴用了幾針,東洋法師也吐了幾口黑水,倒是清醒了一點兒,他醒過來就對著剛才那個叫田中的日本人用日語大吼了一通,然後,田中就喊來了保鏢,那個田中一麵命令手下拖走東洋法師,一麵命令手下對著地上病人連開了兩槍,緊後來,地上的人中槍後,身體就開始快速‘腐爛’,或者說像是被子彈的衝擊力打散了架,不一會兒就隻能在地上掙紮了。”
於素聽著顧曉春的話,眼神一凜:“你怎麽知道子彈可以有這樣的動能衝擊力呢?”
麵對於素這句突如其來的反問,顧曉春一時語塞,連忙低下了頭。
“我在堂屋裏又看見那個黑影了!”這時雲珂突然說道。
於素和顧曉春聽到雲珂這麽一句話,不禁都是一愣!下一秒,兩人對視了一眼,瞬間都讀懂了對方眼中的驚愕與疑惑。難道說,當時停靈的堂屋裏麵,還有人在故意引導著發生的這一切?!
就在兩人驚訝之時,海沙爺從堂屋門口走過來,對三人謹慎地說道:“我說,於長官,後院門口那兒,好像還停著一輛空車,應該不是您的車吧?”
“那應該是——,空車?!怎麽會?”於素答應了一聲,突然臉色就是微微一變,然後像是明白了什麽一樣,快步走向後門。
雲珂和顧曉春見勢也跟了過去。走在最後麵的是海沙爺,他手裏拎著一個小包袱,表情出奇的嚴肅。
“是杜雲的車!他們倆去哪了?!……”
後院門口,於素用手電照著不遠處小溪邊的黑色轎車。車燈還開著,車裏卻空無一人,兩側的車門都開著。看到這裏,於素也有些慌張了。
“雲姨也在車上嗎?!”
顧曉春忍不住問道,可是話一出口,他立刻後悔了。因為還在身邊的雲珂,此時已經急得渾身顫抖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