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家的記憶
五個小時前。
臨近傍晚,小樓的客廳裏,支起了一張沾著厚厚灰塵的圓木桌。雲珂用抹布在桌麵上一抹,露出淡淡的粉棕色橡木亮油。一道模糊的笑臉,也立刻映在桌麵上。雲珂記得外婆說,飯桌是一家人最聚人氣兒的地方,而且桌麵上不同的位置,也凝聚著每個人不同的氣味兒。一家人吃得也就是這個味道。
“囡囡,坐到外婆這裏來!”外婆親熱地摟著雲珂的肩膀,臉上掛著慈祥的笑容,看著眼前熱氣騰騰的飯菜,滿眼都是幸福滿足。
“曉春,怎麽沒有進來?”雲素怡端著一碗湯走來過來。
“額,他——”
還沒等,雲珂編出理由,外婆便開口道:“他說得回羅善堂一趟,還有我聽他說啊,他爺爺的腿腳真的是越來越不方便了,一會兒晚上讓雲珂送過去一些我拿來的醉魚也就是了,曉春爺爺還好有這麽一個孝順的孫子。”
雲素怡看了一眼雲珂,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然後對著外婆說道:“吃飯吧。”
“來——,我嚐嚐你媽媽做的蒸米藕片。”外婆說著夾起來一片粘著糯米和青蝦肉的藕片放在嘴裏,快速咀嚼著,“嗯——,不錯,素怡的手藝真是越來越好了,蝦肉也鮮得很。”
“那是!阿寶娘撈河鮮的本事那可是南市一絕!”雲珂眉飛色舞地說了一半,也夾起一片藕片放在外婆碗裏,“唉,隻不過河裏的蝦越來越小,也越來越少了,外婆你吃這塊蝦肉肥的!”
雲素怡端著碗,對外婆隻是微微一笑。
外婆見狀,立刻用額頭輕輕抵著雲珂的頭:“你看,我這個老太婆誇她,她都不驕傲了,沒意思,來!你這個寶貝女兒快誇誇你媽媽!”
雲珂看著外婆可愛的表情,倒是忍俊不禁:“外婆,謙虛才使人進步呢,驕傲使人落後。”
外婆聽了雲珂的話,倒是揚起下巴,竟有些稚氣般地搖搖頭:“誰說的?適當的驕傲才使人自信嘛,你媽媽小時候,我可願意誇她了,不信,你問她啊!”
隨後,雲珂和雲素怡的目光,再次相對。可是兩相對視間,除了不知所措之外,就隻還徘徊著一絲尷尬而已。
外婆左右望了望這對母女,然後非常可愛地一拍手:“噢——,一對母女有一對母女的過法,我老太婆也是糊塗,嗬嗬……”
雲珂看著樂嗬嗬的外婆,歪頭微微皺起了眉:“外婆,我猜您是不是得了返老還童的病啊。”
雲素怡這時忽然抬頭看了一眼雲珂,見雲珂正和外婆兩人笑著對視著,表情都頓時有點些僵。雲素怡的目光停留在雲珂身上,顯露出一絲擔憂,正要開口說些什麽時,雲珂和外婆又突然一齊大笑了起來。
“哈哈哈,唷——真是我們家的細精鬼!”
“外婆,您要是能真返老還童就好了……”雲珂輕輕頂了一下外婆的肩膀,眼神有些迷離。
“鎮上,最近怎麽樣?”雲素怡突然像是在岔開話題。
外婆微微歎了口氣:“鄉下的地是徹底荒了,開始幾年,戰事剛起來,大家都荒著,不想給日本人留下糧食,可是後來整個杭州都失守了,家裏那些土地自然趁亂被劃進了治安維持會那些鄉紳們的口袋,我也就遣散了佃戶夥計們,和你方叔、還有成娥嫂,搬回了鎮外祖宅的老院子裏,看不見那群人在鎮子裏折騰,也落得個清閑嘛。”
“我還沒去過祖宅呢!”雲珂拉著外婆的手,眼神裏充滿了期待。
外婆親昵地刮了一下雲珂的鼻翼:“你可是在那兒落生的呢,有機會外婆一定要帶你回去看看,當年你媽媽生你可是遭了老大的罪啊。”
外婆說著,卻將心疼的目光投向了雲素怡。而雲素怡眼神略顯閃爍地避開了外婆的目光,反倒是顯得有些接不住這火熱、疼惜的目光。雲珂聽著外婆的話,神色一時間也有些疑惑,一時低下頭自己嘟念起著回想起了什麽。
“素怡,你不記得了嗎?雲珂出生那晚,已經是連下了七天的梅雨了,房間裏,我讓成娥嫂烘了兩個爐子,在你床邊,你是從早上一直折騰到半夜……”
外婆說著說著,雲珂忽然發現外婆的眼神漸漸發虛,像是陷入了深深的回憶之中。雲珂看著雲素怡,口中含糊著剛想問出口,便被雲素怡的話打斷了。
“老宅子,院子倒是寬敞得很,父親的菜園還在。”雲素怡突然像是自言自語道。
“你父親種下的櫻桃樹還在哩!小櫻桃個個酸甜可口,紅豔欲滴,蠻好看額的,素怡你還記得吧,你小時候最愛吃了,你總愛讓父親抱著你,摘櫻桃吃……”外婆的笑容依然僵滯。
“媽,喝碗黨參湯去去寒,”雲素怡說著,俯身把熱騰騰的湯碗放在外婆麵前,“聽說張甲長也挺照顧咱們家的。”
外婆喃喃地歎道:“張甲長這個人,好人呐,隻是,好人都難做,這世道還要讓一個好人去做多少有違自己心意的事兒呢。”
“所以當世,好人都命短。”雲素怡苦笑道,眼神悵惘地注視著自己的飯碗。
“要不,外婆!您這次還是直接留下來吧!”雲珂的話剛一出口,她便下意識地看向雲素怡。
因為雲珂立刻反應過來,自己這樣決定般的口吻,似乎不太合規矩。
雲素怡也從來不是嚴厲的母親。不過一旦涉及到整座小樓的生活,雲素怡的權威,是沒有任何可商量的餘地的。
沒錯,這才是小樓的規矩,這不是官宦顯赫人家那麽多的禮節修養。也不是尋常人家的規矩,比如多半會是父母在一些方麵要求孩子如何去做,言行舉止,待人接物之種種。
上述這些規矩,其實,聰明伶俐的雲珂從小到大,便能通情識人,自然察言觀色之間便懂了,並不需要雲素怡刻意如何去教。這其中也是因為,雲珂在來看,認識雲姨本身,以上那些就應該是必備的人情技能。
而真正屬於小樓的一條最重要的規矩就是——凡要進入小樓的人,不論時間長短,必須得經雲素怡的允許。任何人都不例外!這句任何人都不例外,是雲素怡對雲珂親口所說。因此,直到現在,一向在學校人緣不錯的雲珂,卻還沒有讓一位要好的同學踏入過小樓的院子。
而正因這對母女若親若疏的微妙關係,雲珂把外婆列為任何人之中,自然也不是多心之舉。雲珂遵守著這條屬於小樓的規矩,也不問,也不駁,而且在她的心裏,倒還真不是畏懼這條規矩,更確切地說,雲珂害怕的是,如果破壞了規矩,也許就會給自己或者朋友帶來什麽難以想象的後果,即便是雲素怡對於後果,隻字未提。
此時,雲珂望著雲素怡依然平淡如水的眼神,心裏有些意外。雲姨這是默認了?雲珂在腦海裏,卻又湧起那個曾經做過的奇怪的夢。
夢裏,水汽繚繞,她隱約看到雲姨在一浴室裏。雲姨穿著睡衣,背對著門縫,邁入浴缸,再緩緩褪去被浸濕的緞青色睡衣,露出了那出釉玉瓷般滑嫩的後背。這一幕即便是在夢裏,也會讓身為少女的雲珂,不禁麵紅耳赤起來。就在這羞赧錯愕之間,雲素怡卻一絲不掛地就像掉進了深海一般,瞬間消失在浴缸裏。雲珂緊走幾步,來到切近,卻發現浴缸裏什麽都沒有,可是,她又感覺母親就在身邊,不無處不在……
“囡囡!”
“額?!外,外婆!……”
“吃這個青筍,蠻清香爽口的。”外婆夾了兩根潔白的青筍放在雲珂碗裏。
雲珂低頭夾起來。這時,雲素怡也默默地夾了一個糖心蛋放在了雲珂的碗裏。雲珂嘴裏的青筍,啪嗒掉在了碗裏的糖心蛋上。
“媽,一樓的琴房我已經收拾好了,您隻管住下來吧,醫院的同事也跟我說,您需要靜養一段時間。”
聽著雲素怡的話,雲珂有些吃驚地抬起頭,卻看到雲素怡正在低頭吃飯。雲珂的表情,頓時,從短暫的驚喜到少了幾分莫名的期盼。
“素怡,你以後也可以練琴的,我很喜歡聽,從前,你還記得吧,我聽你的琴聲午睡得特別香甜呀!”
外婆說著還哼起了調子。
雲珂在一旁聽著,低頭掩嘴笑著。雲素怡嘴角也微微揚起,則看向飯廳琴房的方向,眼神裏充滿了一絲審慎的意味。
“您喜歡聽什麽?”雲素怡慢慢轉回頭問外婆。
外婆朝雲素怡露出慈愛的笑容,玩笑著說道:“你怎麽能忘了呢?”
雲素怡自嘲般地笑了笑:“我該忘記和不該忘記的,都搞混了吧。”
飯後,雲素怡獨自一個人在廚房收拾。雲珂站在廚房門口幾步遠的地方,看著雲素怡從容的身影,耳畔回**著剛剛在飯桌上雲素怡的話——該忘記和不該忘記的,都搞混了吧……
這一瞬間,雲珂心裏竟然莫名湧起一種想要去擁抱住雲素怡的想法。可是,下一秒,自己卻立刻在心裏又打了一個哆嗦!
“珂兒——來——”
“好——”雲珂不舍似地又望了一眼雲素怡,這才應著外婆的呼聲,小跑向了客廳。
就在雲珂轉身的一刹那,雲素怡敏銳地抬起頭,用一種像是略帶歉意的眼神盯著雲珂。這同時也是一種絕不會映射在雲珂眼中的目光,雖然從小到大,雲珂的背影從不缺少這種目光的保護。
“我家珂兒是不是有心事?”外婆的聲音忽然低下了很多。
“外婆,我遇到一件特別奇怪的事……”雲珂欲言又止。
外婆隻是輕輕地握住雲珂的手,緩緩地摩挲:“珂兒啊,不管到了什麽時候,外婆和媽媽都是你值得信任的人。”
“外婆,您相信這世界上有,有鬼嗎?”雲珂故意壓低聲音。
“相信呐。”
雲珂沒想到外婆不假思索地回答,心裏反倒有些亂。她望著外婆平靜而略顯幽深的眼神,並不覺得外婆是在敷衍自己,事實上,從小到大,外婆也從沒這麽做過。
“人在年輕的時候,總是得遇到一些會讓自己懷疑生老病死的奇怪事兒嘛,隻有經曆了這些個事兒啊,人才能明白活著是多麽不容易。”
雲珂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外婆,那我晚上在您被窩裏,好好講給您聽。”
外婆慈愛會意地點點頭,輕輕地又鬆開了雲珂的手。
“外婆,那我先走了。”雲珂看了看壁爐上的掛鍾,站起了身。
“去哪裏?”
雲素怡的聲音自門廳穿透而來,雲珂竟然聽出了一絲急促的氣息,瞬間便愣在了原地,麵色恍然地轉過身。
“我,我去找曉春哥。”
“去找曉春,衣兜裏怎麽還揣著電車票?你去了公租界那邊?是嗎?”雲素怡此時已經走到了門廳口的衣架旁。
“我——”雲珂猝不及防,內心此時十分驚訝於雲姨是怎麽知道這些的?!
“珂兒,是有曉春陪著一起走嗎?”外婆突然問道。
雲珂急忙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卻連連衝著雲素怡點頭:“是的呀!”
“那就好嘛,可得早些回來!”
外婆的話音未落,雲素怡不容辯駁的聲音同時響起:“晚上外麵太危險。”
雲素怡沒有走開的意思,雲珂自然是也沒有動的。
屋子裏,立刻安靜了下來,片刻後,雲珂猛然低下頭,目光驚恐且遊移,默默地朝樓梯方向走去。外婆訝異地看著雲素怡,她不明白為什麽簡簡單單一句話,就能讓剛才還滿臉笑意的女孩兒,噤若寒蟬。
在看著雲珂上樓後,雲素怡默默地走回到了廚房。外婆心裏,非常難過,她心疼孫女雲珂,更心疼女兒雲素怡。那是一種,同為女人,才能感受到的淒苦之感。
外婆輕輕把雲珂的房門推開一道縫,見雲珂正對著窗台像是在發愣,隨後,她便慢慢挪進來,然後走到雲珂的床邊坐下。
“珂兒,你到底要去哪裏,你媽媽是不是知道的呀。”
“外婆,我隻是想弄明白一件事,因為這件事就是說不好的蹊蹺!先是一個阿弟莫名其妙地失蹤了!然後就是——總之,哎呀!我就是不想您有一點兒事的!”雲珂委屈地說道。
外婆輕輕撫拭著雲珂眼角的淚,柔聲說道:“那就好好再和外婆說說到底遇到什麽事了。”
隨後,雲珂就把從昨晚找小湯圓,一直到今天上午去了滬西警局的事情說了一遍,也包括雲珂幾次遇到的那個若即若離、似真亦幻的黑影與“老嫗”。
話說完,天色已暗了下來。外婆坐在雲珂身邊,一直靜靜地聽完。那依舊慈祥白皙的麵龐,也不知不覺地有一半隱進了黑暗中。
“一定不能去……”
外婆這句話的語氣十分堅定,卻有氣無力起來。這時,雲珂見狀,還是有些後悔對外婆說了神秘黑影和紙人“老嫗”的事,於是,便下意識地轉過頭想安慰外婆幾句。
可是不料,卻看到了那張臉!而就是這一眼!瞬間使得雲珂心髒狂跳不止!而整個身子卻像是被挑動著的皮影,隻能僵硬地向後仰去,而接下來更讓雲珂沒想到的是,外婆猛然間伸出手用力地抓住了雲珂的雙手。
“珂兒,我們一定要去把曉春帶回來!他還小……太危險了!”外婆緊皺著眉,眼神有些迷離,忽而,神色又恢複了正常,“……珂兒,我,我想說,不能讓曉春再固執己見下去了!他和那個女警察待在一起也不安全!……”
“我們?……”
剛想掙紮的雲珂,忽然愣住。沒錯,外婆的聲音,無比真實,清晰而堅決,她剛才說的是——我們?
這個我們指的是誰?曉春還小?這又是什麽意思?而且,剛剛還不讓自己犯險,怎麽這會兒又改口要帶著我去把顧曉春帶回來?雲珂一時間覺得外婆突然變得十分奇怪,不由得再聚攏目光打量著外婆。
外婆的麵容,認真且依然慈祥。難道剛才那個麵如死灰的老嫗的臉,又隻是幻覺?
當然!不然呢?……我在想什麽亂七八糟的啊!
“曉春這孩子我是知道的,拗得很,什麽事也喜歡硬撐著,曉春也是絕不會讓你犯險的,是你自己非要去的吧?”
雲珂點點頭,定了定神,強行讓自己冷靜下來,心裏默念著:一定是有什麽可以解釋這幻覺的方法!忽然,雲珂腦子裏靈光一閃!看著外婆的眼神突然發亮。
難道外婆還知道些什麽!
“外婆!您真的知道我和曉春遇到的是什麽嗎?!”雲珂追問道。
“那些孩子為什麽失蹤,我不清楚,不過……”外婆說到這裏,忽然鬆開了雲珂的手,自己茫然地將目光頭像從窗外,“但是城西那座義莊和江灣試驗所都是不詳之地。”
“江灣試驗所?”雲珂對江灣試驗所的認知,隻停留在同學私下的恐怖相傳中。那是一座無比神秘而恐怖的建築。相傳靠近那座樓的人,都會被裏麵的孤魂惡鬼攝去了魂魄。
這時,外婆慢慢站起身,走到窗台邊,推開窗子。晚風沁涼,恰如老人此時的歎息。
“那個時候你還小,我,我……記得我從杭州來看你們,可是還沒等進縣城,四外就打起了仗,到處都是慌不擇路的人群,緊跟著租界就戒嚴了,我不得已一路隻能跟著人群到了閘北躲避,幸虧身為裁縫鋪老板娘的成娥嫂收留了我。”
“您就是那個時候認識成娥嫂的?”
外婆點點頭,回身把肩膀上的毛流蘇披肩,披在了雲珂的身上。
“仗打了幾天,槍聲漸漸遠了,我也心想著快點兒平息,我就能去找你媽媽了,所以每天就奓著膽子,趴在二樓窗戶上,向外麵望,正巧裁縫鋪過街的斜對麵就是江灣試驗所,衛生局那時候已經搬進了公租界,試驗所的樓是空的,可是有一天傍晚,我在二樓忽然望見一隊穿著白大褂的日本兵進了江灣試驗所,那些日本人看起來都行色匆匆的。”
外婆在窗台前深情地說著,那遠望的神態,就像是在還原當時的情形一般,“那座樓隻進人,卻從不出人,後來,軍車又拉過來了兩個日本方士模樣的人,穿著黑袍子,戴著高高的黑色帽子,很像日本教派的狩衣。”
“壽衣?是小說裏寫的僵屍嗎?”雲珂好奇地插問道。
“不,是狩獵的狩,日本方士穿的一種道袍。”外婆喃喃地說道。
“日本方士?他們想做什麽?”雲珂聽罷,心裏就是一驚!黑袍子?她不禁想起了昨晚那個黑影。
外婆頹然地搖搖頭:“我也不知道,隻是你外公當年也信佛,早年又去留過洋,曾經給我看過那邊寺廟和神社的一些照片,所以我認得幾分日本教派的裝束,不過你外公跟我說過,日本教派分立複雜,有些又亦正亦邪,他倒是和我提起過一個什麽……神道教……”
“那——您看到他們在做什麽了嗎?”
“四周把守森嚴,沒人敢靠近過去,可是我在二樓隔著簾子偷偷地望過幾次,發現自從那兩個日本方士進去後,每到夜深,對麵那個試驗所裏就會發出可怕的叫聲。”
雲珂能清楚地看到外婆在說這些話的時候,眼神裏所充滿的恐懼。這是雲珂第一次看到外婆露出這樣的眼神。
“……那是什麽聲音?”雲珂試探著問道。
“外婆隻能告訴你,那是一種絕望、又令人著魔的聲音。”外婆用微微顫抖的氣息說道。
“那——,後來呢?”
“後來,我就好不容易聯係上了你媽媽的醫院,這才知道,你媽媽為了照顧你,已經三天沒去上班了,我當時就更是著急,放下電話就往租界趕,一次不讓過!我就第二天再來!可是就在往返這幾天裏,我無意間發現了那群日本人開始從江灣往城西北義莊運死人,有的用白布蓋著,白布已經洇透著血跡,上麵還帶著黃色,裝在麻袋裏的,居然還能清晰地看出一個人掙紮的輪廓!每天都有,後來聽人說,即使是屍體,也要先燒再深埋,白天夜裏都在燒……”
“那裏怎麽會有這麽多的人?……”
雲珂這時也意識到了外婆話語中那不寒而栗的深意,那個義莊東西廂房裏麵的可怕病人!雲珂想到這裏,不知不覺地蜷縮起來,抓緊了披肩。
“是啊,進去之前,已經被搬空的一座樓,哪裏來的這麽多死人,造孽,阿彌陀佛……”外婆輕輕搖了搖頭,撚動著掌心裏的手珠,“沒人知道那些死人從哪裏來,有人說是戰俘,有人說是抓來的老百姓,還有人說,那根本就是日本方士從很遠的地方帶來惡鬼,日本人養的‘活鬼’。”
當雲珂聽到“活鬼”這兩個字時,腦海裏立刻浮現出了地洞裏的一幕幕!尤其是那口黃泥壇子裏露出來的孩童麵孔。一麵希望找出解釋這一切的真相,可實際上,另一麵卻正相反,雲珂已經不知不覺地懷疑起了自己,轉而似乎想要認同那些可怕的想法了。
這便是雲珂自己感到最不寒而栗的地方。
“外婆——”
雲珂再一抬頭!居然看到外婆有些身形不穩,正無力地靠在陽台欄杆上,手撫著額頭,表情十分痛苦。
“外婆!您怎麽了?”雲珂驚慌跨步過去,一把扶住了外婆,“您不要想了!是我讓您擔心了……我讓您擔心了!您好好躺下,我下樓去叫雲姨。”
“要找回來……我沒事兒,就是有些累,歇一會兒,外婆就帶著你去找曉春……雲珂……等著……”外婆說著說著,語氣越來越急迫,可是聲音卻越來越微弱。
雲珂輕輕把外婆扶到自己的**,蓋上毯子,看著外婆慢慢地就這樣呢喃著睡了過去。雲珂望著外婆緊皺的雙眉,眼睛裏似乎充滿了一種莫名的光亮。隨後,雲珂打開自己的衣櫃,在櫃子底下,翻出了一套男學生的校服,迅速給自己換上。
“外婆,我一定把曉春找回來!”雲珂站在門口,又回望了一眼外婆,隨即壓低了帽簷,轉身而出。
“……囡囡!叫上媽媽跟著一塊去吧——!”
在關門的刹那,本來心急如焚的雲珂在聽到外婆的這句夢囈似的叮囑時,突然停住了腳步!心裏疑雲乍起:“雲姨?也知道這些事嗎?”
“……你媽媽會傾其所有保護你的。”
聽了外婆的後一句話,雲珂眼神裏沒有太大的波動,她隻是沉默了片刻,便跑下了樓。
“……外婆不舒服,您快上去看看——!”雲珂的聲音在門廳一縱而過。
當雲素怡從廚房快步走到門廳窗前,看到的已經是雲珂衝出院子的身影。此時,雲素怡的眼神裏閃爍而過一絲波動,隨即轉瞬間又歸為平靜。她隻是默默脫下圍裙,穿好外衣,提起了自己的那個小藥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