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紙人抬屍
“於處長!”
雲珂在城牆荒草叢中的這聲驚呼,猶如黑夜裏的一聲尖銳的鴞鳴,聞者心驚,卻又無處可尋。與之同時響起的,是一聲沉悶的槍響!
渾身僵直的雲珂,在曉春懷中,覺得自己馬上就要成為一塊冰了,仿佛一旦失去這個溫暖的懷抱後,就會立刻冰封心跳,失去意識。曉春則好像也十分明白雲珂的想法似的,緊緊閉著雙眼抱住雲珂,下頜用力抵住雲珂的額頭,將自己的後背朝向於素那冒著熱氣的無聲槍口。
於素端著槍,歪著頭,嘴角微微上揚,另一隻手拿起手電筒,掃向對麵兩人的身後。那手電光恰似擦著顧曉春的臉掠過。她的目光虛離而冷徹,此時不知是在看雲珂和顧曉春,還是他們身後的什麽東西。
此時,顧曉春忽然聽到了一陣時斷時續的低沉喘息。
顧曉春猛然睜開眼,目光尋聲掃去。聲音的來源,就在對麵不遠處的草叢裏。
“什麽聲音?”也聽到了的雲珂顫抖著問道。
“果然還有一隻。”於素的聲音平靜之中,還帶著一絲嘲諷。
“還有一隻?!”顧曉春回過身,護住雲珂,緊盯著走過來的於素,“你知道洞裏的是什麽東西?”
於素放下槍口,朝顧曉春淡然一笑:“有擔當的男人,還是很有魅力的。”
這時,雲珂從顧曉春身後走出來,鄭重其事地對於素說道:“於處長,我們隻不過就是想找小湯圓太著急了,我覺得我們特別不應該這麽麻煩您,您能不能——”
“不能了。”於素斬釘截鐵地說道。
三個人隨即沉默了五秒鍾。此時,雲珂已經百分之百確定自己和顧曉春從一開始就上了於素的套了,或者說,唐瑤的表哥,還有唐瑤……一想到這裏,雲珂不覺全身發涼。
而顧曉春的心裏隻有一個念頭:不要激怒這個女人,把雲珂安全送回家。
顧曉春平複了一下情緒,先開口道:“您,您帶我們來到底是做什麽的?我們配合您就是了。”
於素朝草叢裏揚了揚下巴:“很好,那就跟阿姐我過來吧,可別一驚一乍的。”
於素的做派好像是和之前冷若冰霜的樣子,有了明顯的不同。
隨後,顧曉春、雲珂跟著於素,走到了那喘息之聲的來源處。草叢被撥開的一瞬間,顧曉春和雲珂一眼就認出了眼前之物!這不就是和昨晚地洞裏那隻一模一樣的野獸嗎?雖然顧曉春和雲珂聽著呻吟聲心裏早有準備,但是此時親眼再臨,兩人麵麵相覷,還是覺得頭皮發麻。
眼前這條瀕死的野獸,可比昨晚地洞裏那隻大了整整一圈!它此刻依舊惡狠狠地瞪著三人,呲著冷森森的獠牙,可是,腦門上也正有一個汩汩往外冒著血的血洞。
“腦袋中了一槍,還能有口氣在——啊……”雲珂還沒叫出聲,就被顧曉春一把捂住了嘴。
而這時的於素,正將自己一隻穿著皮靴的腳,狠狠地踩在了那隻野獸癟下去的腦門上。
“認識吧?嗬!這東西也算是水獺。”於素一撤身,蹲了下去,一邊說,一邊用消音長槍管又戳了戳野獸的腦袋。
“這,這算是哪門子水獺?”雲珂探頭見野獸已經完全氣絕,也奓著膽子蹲下身想看個清楚。同時,在心裏對於素竟有了一絲莫名的崇拜。
“小姑娘,你不怕?”於素翻開野獸的嘴,一邊查看一邊說道。
雲珂被於素說得一下又縮回了手:“額,這,不是已經被您打死了嗎?”
“我是說我啊。”
於素的眼神一下凝固住了一般。同時,於素又故意似地把臉靠近那隻野獸的獠牙,看著雲珂。
這次,雲珂並沒有被於素嚇到,一臉好奇且疑惑地問道:“於處長,您是好人是吧……”
於素望著雲珂,突然撲哧一樂:“嗬!小姑娘,心眼兒可是不少啊。”
“水獺怎麽能長成這個樣子?”顧曉春忽然蹲在了兩人中間。
於素也沒在意,冷言道:“這是養在墳地裏的水獺。”
“墳地?所以我們昨晚去的那個地洞,是一座墳?”顧曉春下意識與雲珂對視了一眼。
“嚴格來說,那不是,那隻是它們看守的地方,我猜測可能是祭台。”於素說著,又從手包裏掏出一把小匕首。
還沒等顧曉春和雲珂反應過來,於素簡單利落兩個動作。那頭水獺就已經被開膛破肚了。於素熟練地用匕首的鋒刃,在野獸的腸胃裏左右挑撥著,像是在尋找著什麽。這隻野獸的肚子在寒風中散發出腥臭的熱氣。
顧曉春看著眼前這個麵冷手辣、深藏不露而又難掩嫵媚的女警官,所做的事情,不由得暗自心慌。
這種心慌不隻是一種權利與陰謀的畏懼,更是一種難以言表的羞恥感。在生活裏,顧曉春所接觸到的那幾個屈指可數的女人之中,這個於素,無疑又是一個自己完全想象不到的存在。
是的,第一個是雲素怡。
血氣遇到火焰,也許本能上隻會讓火焰更加熾烈吧。這種心情有多複雜,此刻,顧曉春麵對於素就有多緊張,多慌亂,多掙紮。少男和少女,同時麵對成熟女人的魅力,少女有著天生的了解,少男則有著天生的敏感。
“你們相信人會變成野獸嗎?”於素突然問道。
雲珂看了看於素,又低下頭看了看那隻所謂的水獺。
“學校裏講,人,人本來也是野獸。”
於素笑著點點頭,轉而第一次柔聲說道:“小姑娘,看不出來啊?還蠻會聊天的呢,嗬嗬,真的是你老師告訴你的?”
“於處長,我們真的不太感興趣您說的這些事情。”顧曉春再次插話道。
於素冷哼著站起身,俯視著兩個人:“不太感興趣?哼!那還屁顛屁顛地跟過來了!都說好奇害死貓,你們覺得貓會聽勸嗎?”
於素還是沒接顧曉春的話,隻見她拿出一隻手帕,開始擦著匕首上的血跡。
“於處長,我們明白,今天見到的所有事,我們兩個不會說的。”
於素看向顧曉春,輕舒了一口氣,一邊低頭還在認真擦著匕首,一邊柔聲說道:“顧曉春,男,二十歲,祖籍南京,民國二十六年南京淪陷,避戰來到淞滬上海縣城,現與祖父居華界南市福昌裏,雲珂,女,十六歲,祖籍杭州,民國十六年生於淞滬法租界,與母親雲素怡現居法租界慶安街77號,母親雲素怡,先後畢業於協和醫學院、海德堡醫學院,現任上海公濟醫院外科主治醫師。”
雲珂和顧曉春聽著這位於大處長,如此熟悉且流利地就說出了二人的家庭背景信息,心裏止不住都快跳成了一整個兒!原來,於素早已經把兩人調查了個明明白白,那麽這個女人到底想做什麽呢?這個目的,似乎越來越透著一股超出兩個人想象的範疇了。
顧曉春扶起雲珂,將雲珂護在身後:“於處長,我們隻是想找到小湯圓那個孩子。”
於素則正色說道:“我會幫你們的,但是在這之前,你們兩個要幫我一個忙才行,或者說,幫我,就是在幫你們自己。”
“什麽事?……”雲珂問出這個問題的刹那,在心裏又狠狠罵了自己怎麽又這麽多嘴!
“跟上!”於素說著朝兩人擺了擺手,然後開始尋著那隻水獺的蹤跡,在葦草叢裏,繼續向前走去,“大約一個月前,在浦東十六鋪附近,有一艘船被劫了,裏麵都是新政府警署要員高官們的私貨,本來不算是什麽大事,新聞界已經被壓了下去,工部局也不像日本人占領之前那麽囂張了,可是就在總局稽查科的人徹底搜查船艙的時候,發現了兩個壇子,裏麵分別封裝著一個女人和一個孩子,死狀就是你們在地洞裏看到的那樣,而且那個孩子的嘴裏還被留下了一張字條——邪神の木、彼岸の花が咲きます。”
“難道說,他們才是最開始的兩個受害者?……”顧曉春自言自語道。
“那張字條是什麽意思?”雲珂故意問道,此時的好奇心已經完全占據了恐懼,緊走幾步來到於素身旁。
“意思是邪神之木,盛開彼岸之花。”
於素的語氣和剛才講出的日語很像,似乎是在念誦著一個咒語。雲珂緊鎖雙眉,悄聲念誦起剛剛的咒語,完全忘了她是來帶顧曉春回家的了。
“所以,警局不是不管接下來挑釁的這一連串失蹤案,而是怕暴露?!更怕惹不起日本人?!”雲珂依舊嘴快於腦子似地脫口而出!
顧曉春此時看著不知不覺陷入興奮的雲珂,心裏暗暗歎息,很顯然事情複雜得已經遠比鬼神之力更可怕了。鬼神敬而遠之即可,可是他人皆可為地獄。
“隻能先暗自調查而已,仇還是要報的,畢竟那兩個死者是一位高官的妻兒。”於素不屑地冷哼著,忽然站定了腳步,眼神看向麵前的洞口,“我是苗族血脈,那些官老爺們竟然認為我精通巫蠱,天生能驅邪?嗬!又加上我在日本警察廳留過學,所以這枚燙手的毒山芋就他媽的天經地義地落在了我的手裏,找我秘密談了一番話,對外還美其名曰提拔了我一個狗屁副處長。”
聽到這裏,顧曉春心裏是千般萬般地後悔!早知道事情牽涉至此!他就算自己跑遍江濱兩岸,也不會找到於素,自己送上門來,現在還連累了雲珂!不過,現在說什麽都已經晚了。顧曉春恍惚間,一抬眼,眼前的一幕讓他更是大吃一驚!
“怎麽可能,這……這個洞是怎麽出現的?!”
顧曉春此時來不及反應於素剛才所說的什麽苗族巫蠱這些,就已經有些語無倫次了。因為,此刻!眼前!又出現了的這個洞口,不就是昨晚自己遇險之地嗎?甚至自己做的記號還在!
可是他不論如何也不明白,為什麽剛才自己轉過的地方,還一無所獲,怎麽跟著於素走了一圈就又出現了呢?
而雲珂同樣麵對這個洞口,隻是稍顯驚訝,然後就又迫不及待地追問起於素:“於處長,您真的會那些巫術嗎?”
於素歪著頭,煞有介事地重新打量著雲珂:“小姑娘,沒想到你還真上套啊。”
“於處長,我覺得吧,既然這件事,你們警察局不想讓別人調查,那麽我和曉春哥怎麽調查找人都是徒勞,但是如果我們真能互相幫助,那小湯圓的下落可能很快就會有的。”
“雲珂,你胡說八道什麽呢!你就是一個女學生!”
顧曉春狠狠拽了一把雲珂的胳膊,雖然在心裏,顧曉春認為雲珂說的很有道理。
“你就不怕,我過河拆橋嗎?”於素盯著黑漆漆的洞口,冷聲說道。
“於處長,您也說了,我們沒得選擇。”雲珂說出這番話的時候,自己心裏也是一驚!就這麽豁出去了?
“於處長!小湯圓是我的徒弟,是我要找到他,您有什麽吩咐,我都可以做。”顧曉春急忙說道。
“可是,剛才的事情,我是說給你們兩個人聽的啊。”於素慢聲慢語地說著,轉向少男少女,目露質疑之色。
“可是……我們到底有什麽可以為您所用呢?”顧曉春嚴肅地問道。
於素背起手,朝兩人又喜怒無常地笑了笑:“別緊張嘛,一個學生,一個郎中,一個在租界,一個在華界,還有什麽比你們更熟悉租界內外,而又不被日本人懷疑的呢?”
“日本人也……?”顧曉春話沒說完,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氣。
“不知道什麽原因,也許是凶手故意為之,日本人現在也知道並盯上了這一連串事件,他們似乎也在尋找什麽。”於素說到這裏,突然戛然而止,目光之中閃過一絲驚懼之色,語氣一轉,幹脆地對兩人說道,“說了這麽多,不知道你們聽沒聽懂,不過你們兩個隻要記住兩件事,一!你們已經上了我的賊船了,二!隻有我能讓你們兩個平安下船,至於船往哪裏開,聽我的就行了。”
“不然呢?”雲珂問道。
於素湊近到雲珂麵前,微微翹起橘紅色的雙唇,吐出溫熱的氣息:“姐姐我可是會下蠱的喔。”
“於處長!我還是希望您能夠讓我配合您完成任務,我是大夫,也可以出入租界的!”顧曉春強壓語氣,還在爭取。
“別出聲!”於素忽然拉住雲珂蹲下身!同時,閉上眼睛,警覺地朝左邊的葦草叢側耳細聽著什麽。
顧曉春見於素如臨大敵的模樣,立刻也俯下了身。
“於處長,是有人來了嗎?是凶手嗎?”雲珂悄聲湊到於素右耳邊說道。
於素睜開眼,朝雲珂使了一個進入地洞的眼色。雲珂猶豫著看向顧曉春,顧曉春又看向於素。而於素朝兩人一瞪眼!緊跟著,從後麵捏著曉春的脖子,一個掃腿就將其推下了地洞。
顧曉春沒想到於素的手勁兒居然是這樣一個嫵媚女子所使出來。毫無防備的顧曉春,趔趄著先栽了下去,緊跟著他的屁股就又結結實實地挨了於素一腳!最後,自己結結實實地就摔在了洞口底部。還沒等他緩過來,爬起身。雲珂和於素兩個人幾乎同時,互相抱著又落在了顧曉春的身上!
“別出聲!如果運氣好,希望今晚能破案。”於素按住齜牙咧嘴的顧曉春,狠狠拍了拍他的肩膀。
“這件事到底和日本人有沒有關係?”雲珂焦急地問道,她此刻迫切地想印證外婆的話。
“我也不知道,不過當年江灣水鬼那件事……的確有日本神道教的方士出沒。”於素一臉嚴肅地說道,隨後,示意雲珂不要再說話了。
雲珂一聽於素知道外婆所說的江灣那件事,心裏湧起有一種說不出的激動。
隨後,三個人往洞裏走了一段,將身子隱藏著洞口地道的拐角處。三個人剛藏好,就聽到洞口頂上,由遠及近地傳來了踏踩沙地的“沙沙”聲!
於素此刻用眼神示意顧曉春關閉手電,照顧好雲珂,自己則收起槍,緩緩又從靴子裏抽出了一把匕首!
這時,窸窸窣窣的聲音已經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聲音極其怪異的哨音。這哨音也不大,但是在洞裏反射傳到三人的耳朵裏,非常的清晰,而且這種哨音聽起來,不是尖銳的,也不是低沉的,更像是一隻小飛蟲嗡嗡嗡飛地進了耳朵裏的感覺,會讓人非常不舒服和敏感。
雲珂此時下意識地捂住了耳朵,然後開始一點兒一點兒地探出頭,望向洞口月光的方向。這一看不打緊,直接讓雲珂整個人立刻怔在了原地!雙手更加死死地捂住耳朵,微張著口,不停地吸氣。
隻見在洞口下方,居然站著兩個白衣紙人!這兩個紙人不像之前的紙人老嫗,那樣惟妙惟肖,而隻是那種非常平常的紙紮。人形輪廓,戴著黑色的六合秋帽,塗著誇張的紅臉頰,微笑的紅嘴唇,雙眼無神地盯著三人所藏的地洞深處。兩個紙人之間,還放了一個類似於擔架一樣的東西。而在擔架之上,好像還躺著一個人!看起來不太像是紙紮。
在雲珂身前的顧曉春突然一聲低呼:“海沙爺?!”
隨著顧曉春的這一聲,於素同時衝出!顧曉春和雲珂在這刹那間,還在猶豫要不要上前幫忙時,便看到那兩個紙人猛然間燃起了兩團熊熊的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