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外婆

“她真是這麽說的?”飯桌上,雲珂再三向唐瑤確認於素對其說的話。

“當然啦,人家司法處堂堂一個副處長怎麽會騙人的呀!”唐瑤不耐煩地放下筷子,給雲珂和曉春盛湯,“今晚五點半,她會在城西義莊等咱——額,你們。”

雲珂接過唐瑤的湯碗,學著武俠小說裏敬酒的樣子雙手持碗,朝唐瑤豪爽地舉起:“我和曉春已經很感激唐女俠了,今晚就等著我們的好消息吧。”

這番舉動倒是逗得唐瑤笑逐顏開:“哈哈,那我們算不算是大仲馬話劇裏的三劍客!其實以前排話劇的時候,我演的是博納西厄夫人……”

聽了唐瑤的話,雲珂忍不住逗弄道:“你應該演安娜皇後嘛。”

“你在學校看過那部劇?”

“隻是家裏有小說,看過一點兒書而已。”

“其實一開始,我也蠻想演皇後的,可是演白金漢公爵的那個男生太猥瑣了一點,要是……”唐瑤說著不自覺地看向了對麵的顧曉春,“曉春哥,實在不好意思,今天上午讓你白跑一趟。”

顧曉春心事重重地抬起頭,微笑道:“嗯?噢,是我們冒昧了!我很感激你,唐瑤同學!”

雲珂則低頭喝了幾口湯,一臉滿足地說道:“這湯的確不錯!”

這時,在一旁一直像是在沉默思慮著什麽的曉春,忽然又開口:“今天在警局也許是,於警官她在警局時,也有什麽顧慮,畢竟當下在上海,在哪裏都人心惶惶。”

唐瑤立刻讚同地點頭:“嗯嗯嗯,曉春哥說得有道理!來!喝湯,這湘菜老鴨湯特別地道,是用正宗老水鴨熬的。”

顧曉春接過湯碗,喝了幾口,目光與雲珂相對,然後頻頻點頭:“味道很不錯,讓我想起了,小時候在南京,南京人吃鴨子也是講得很,要分季節的。”

“是嘛!快說說!”唐瑤雙手拄著下巴,滿眼期待。

而雲珂聽到曉春的這句話時,卻忽然沉默著地放下了湯碗,微低著頭,神色略顯黯然,剛想開口岔開話題,顧曉春卻先開口了。

“有道是春天吃板鴨,夏天吃水晶鴨,秋天吃鹹水鴨,冬天則要吃烤鴨,其中板鴨,根據時令不同,做法又不同,鹹水鴨呢,講究皮白,肉紅,骨頭綠……”曉春不知不覺正說到興處,突然戛然而止,神色略微暗淡了下去。

唐瑤呢,就差流口水了,已然聽得入神:“哇——,聽著就流口水耶,曉春哥,你是南京人啊。”

曉春緩緩點了點頭:“不過這都是小時候的事了,有些也記不大清。”

一聽到曉春淡然的語氣,雲珂心裏猛然像是劇烈跳動了幾下,她自然知道曉春是從那場地獄屠殺之中幸存下來的,於是,她忙岔開話題:“不過現在這麽亂,話說回來,英國人法國人真會把租界交出去嗎?”

“看眼下的形勢,應該會的,所以你們出門盡量要結伴。”顧曉春囑對兩人咐道

唐瑤舀了一勺湯,搖頭歎道:“唉,我上次和家裏人來吃這酸蘿卜老鴨湯,還是整隻鴨,如今也隻能用半隻鴨了。”

“知足吧,唐大小姐,再過些天,說不定隻能喝鴨架湯了。”雲珂打趣道。

“對了!雲珂,我一會兒要去裁縫店取衣服,你陪我去,好吧?”

雲珂看了看表,已經過了中午十二點半了,於是,她對唐瑤說道:“那正好,讓曉春送你吧,我還要回家等外婆。”

“外婆來了?”曉春立刻插話道。

“是啊!才想起和你說,雲姨今天上午已經去接她了,這會兒應該在醫院也檢查完了。”

“醫院?外婆怎麽了?”曉春的神色愈發嚴峻。

曉春對於雲珂外婆的感情,不亞於自己相依為命的爺爺。從小,隻要外婆從杭州來上海,都會給曉春和雲珂準備好吃的肉粽,並且還會給兩人變著花樣做各種杭幫小吃,尤其是蟹黃麵,那可是堪比狀元館的手藝。其實外婆隻是喜愛做美食,她本是晚清官宦閨秀,識文斷字,又通曉典故。在顧曉春的記憶裏,最美好的場景就是夏夜的院子裏,他和雲珂圍在外婆身邊,一邊吃著外婆的美食,一邊聽著外婆講蔥包檜這些有趣的傳說故事。

“不曉得,雲姨隻說是怪病。”雲珂這句話一出口,就有些後悔了,心裏實在覺得自己不該讓曉春除了小湯圓之外,再多添一份憂心。

曉春深深皺起了眉,慢慢低下頭,念叨著:“怪病?外婆的身體一向硬朗的,今年過年的時候,我還為她號脈,一切都還好……”

“哎呀你別一直問我,我哪裏知道這麽清楚的,要不——下午你跟我回家。”

唐瑤聞聽,瞪大了眼睛,欲言又止,重新分別打量起雲珂和曉春。

而雲珂這麽隨口一說,對麵的曉春倒是立刻正色回應道:“那我下午得去羅善堂那邊交代一下。”

“那——我也跟你們……”

唐瑤剛想附和一句,雲珂隨即對曉春擺了擺手:“算啦,下午我打電話到藥鋪再和你細說,你第一天坐堂問診,已經耽誤一上午了,別給羅老先生丟人。”

“額,是啊,曉春哥,你就聽雲珂的吧。”好不容易插上一句話的唐瑤,懇切地看著顧曉春。

曉春與唐瑤對視了一眼,似乎也覺得自己剛才在唐瑤麵前有些失禮,隨後低下頭說道:“那也好。”

緊接著,唐瑤重新把話題引到了失蹤案上。

“噢對了!在警局時我就有點兒沒太聽明白,你們要找到的這個男孩兒,難道真就是傳說的那個被妖怪抓走的孩子?”

“目前事情還沒查清楚,你也可以簡單這麽理解,我就是怕你害怕,所以沒有細說。”雲珂苦笑著說道。

“可真嚇人。”唐瑤說著輕捂住嘴,瞪大眼睛看著雲珂,“那你快跟我說說,昨晚你們在縣城北麵到底遇到什麽?”

還沒等雲珂開口,顧曉春先說道:“隻不過是故弄玄虛而已,隻要認真收集線索,一定能找到小湯圓。”

“曉春,我——昨晚做了一個夢。”雲珂的語氣有些猶豫。

“什麽夢?”顧曉春一愣。

“我夢見了外婆。”

“親人有心理感應是正常的,別太擔心。”唐瑤這時安慰道。

“不是那種感覺,而是地洞裏那個紙人……”

雲珂說到這裏,整個人忽然怔住,眼神裏滿是恐懼。

“我今晚抓些五味子和白芍,回去給你熬點兒安神湯。”

雲珂好像沒聽到曉春的話一樣,繼續自說自話道:“那個夢好奇怪,我早上起來腦子裏一直覺得這好像就是一個預兆。”

唐瑤與顧曉春對視了一眼,然後拉著雲珂的手說道:“別亂想了,回頭我帶你去和我表哥聊聊,他是不單是外科大夫,而且還有心理學碩士學位。”

“那個紙人變成了我外婆,還有,夢裏還有雲姨。”

雲珂的這句話,著實讓顧曉春脊背一涼。瞬間!他終於明白了為什麽昨晚雲珂在麵攤會是那樣一個無比驚懼的反應!果然當時,雲珂沒有對自己說實話。

“你媽媽?……紙人?”唐瑤見雲珂有些恍惚,好奇地看向顧曉春尋求答案。

曉春沒有回答,緊張地伸手輕輕搖了搖雲珂的另一隻手,“雲珂……”

“沒事兒啦,我總是做一些奇怪的夢。”雲珂恍然抬起頭對唐瑤說道,強作笑顏。

“你剛才是哪裏不舒服嗎?”顧曉春關切地問道。

雲珂朝曉春搖搖頭,然後揉了揉鼻梁說道:“可能是昨晚沒睡好吧。”

“哎呀,雖然你是大夫,但是有時候女孩子身體有點不舒服你也不懂啦。”唐瑤按照自己所理解的原因對替雲珂回答道,緊接著又轉頭對雲珂說道,“不過雲珂你家可真有意思,媽媽不叫媽媽,我要是在家敢叫我媽傅姨,我爸爸還不把我的手打成紅燒蹄髈。”

唐瑤說完,看著依舊莫名神色嚴峻的雲珂和顧曉春,忽然覺得有些尷尬。

“雲珂,我們現在先送唐瑤去裁縫店,然後再一起坐電車回家,你還需要休息,你的脈象有點遲。”曉春說著鬆開了雲珂的手腕。

“我沒事,我剛才隻是想到了你當年說過的,曉春,聽說當年南……”雲珂話說了一半,又咽了回去,定了定神重新說道,“我們走吧。”

“別擔心!咱們這不是已經找到願意幫忙的人了嘛。”唐瑤連忙說道。

“已經快過去三十個小時了……他是個堅強的孩子。”曉春話說了一半,歎著氣站起身就去叫夥計付賬。

“曉春哥!我來請啦!說好的!”唐瑤剛想追過去,被雲珂一把拉住。

“哎呀!走啦走啦……”

三人出了湘菜館,曉春便先送唐瑤去了萬宜坊附近的一家洋裝裁縫店。唐瑤本來是想讓顧曉春和雲珂看自己的新戲服的,可是見雲珂臉色愈來愈不好,就隻好與兩人先做別了。曉春和雲珂臨走時,唐瑤還千叮嚀萬囑咐,如果事情有進展,一定要第一時間知會她。

曉春和雲珂出了裁縫店後,便直接回到了法租界小樓。一路上,兩人看到租界邊界上,拉起了警戒哨,與日本人的海軍陸戰隊對峙的,大都是中國的租界巡捕。當兩人回到法租界江濱西岸一帶的時,遙望到浦東一帶的太古碼頭這樣的大口岸,無論客貨,都已停滿了形形色色的大小船隻,到處都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再遠望入海口,在江霧中隱約好像還看到了幾艘掛著日本軍旗的軍艦輪廓。

相比之下,南市倒還是繼續保持了幾分節日的安然。不知是在日偽之下的縣城百姓習慣了此種統治,還是租界的各色洋人與名流們,終於相信這場戰爭不再隻是列強爭奪利益地盤那麽簡單的事了。

當兩人到家時,雲素怡和雲珂的外婆還沒有回家,於是,曉春自己就先回到對岸不遠處的家裏,取了自行車去附近的藥鋪抓藥了。

而雲珂沒有上樓去自己的房間,而是無力地倒在一樓客廳的長沙發裏,圍了一件薄毯子,看著對麵落地窗外又陰沉起來的天色發呆。看著看著,雲珂的視線就不自覺地落在了院子裏地下室的斜頂上。

那個夢裏,似乎就是這樣的天氣,屋子裏陰冷得讓雲珂有一種異樣的感覺。雲素怡在家的時候,雖然會讓雲珂覺得不能完全抒放自己的灑脫與心意,可是此刻,空****的小樓與院子,還有窗外的地下室,反倒讓雲珂感到了一種莫名的不安。就好像在陰暗的地下角落裏,遊移的毒蛇在“嘶嘶”地吐著芯子,而雲素怡身上的某種氣息恰恰又能懾住這些奇怪的幻想。

“鈴——”一串急促的電話鈴在身邊炸起,嚇得雲珂一個激靈從沙發驚坐而起!盯著腳邊圓桌上的電話,心在撲通撲通地劇烈跳動著。

“喂?——”

電話那邊沒有應答,雲珂卻能聽到一陣深沉的呼吸聲,那像是一個男人發出來的。同時,那邊的聽筒周圍,好像還隱隱伴隨著一種尖細得讓人起雞皮疙瘩的奇怪聲音。

“請問——您是哪位?”

對麵還是沒人回應。雲珂心裏一緊,拿著聽筒的手開始有些顫抖。此時,雲珂在記憶裏,已然將地洞裏那個無比瘮人的抓撓聲與聽筒裏的尖細聲音完美地重合在了一起。

“呼!”雲珂用力吐氣盡力衝開哽住的嗓子,鼓起所有勇氣和力氣突然質問道,“.…..你是昨晚那個人嗎?!”

這次對麵雖然沒有回應,但是呼吸聲愈發粗重急促起來,進而就像是被人狠狠勒住了脖子,略帶著嘶啞的語氣。那種令人極度不適的聲音,使得雲珂頓時覺得自己也有一種窒息的感覺。

“你……把小湯圓交出來——!”

雲珂的話音剛落,電話那邊就“嘟——”的一聲被掛斷了。

雲珂拿著聽筒,良久,大腦一片空白。下一秒,當雲珂徹底清醒過來後,她立刻披上毯子,就飛奔到了院子裏。又一瞬間,雲珂四下望去不知所措,隨即她又忽然跑出了院外,望向不遠處那座小石橋。

突然!雲珂的目光在一個地方滯住了。是的,就在那座小橋的橋拱之下的霧氣裏,隱約站著一高一矮兩個黑色身影。那個高個的身影舉著一把黑傘,雖然看不清臉,但是雲珂就是能感覺到對方也正在看著自己。而那個矮個的身影,好像在低著頭,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或者說那是一種除了雙眼以外,都失去了感知力的僵直。

“小湯圓——!”

良久,就在雲珂終於喊出聲音的同時,她也開始不顧一切地奔了過去!而當雲珂越過石橋,三步並作兩步,跳到小河岸邊的青石板上時,再朝橋底望去,卻已是空空如也。

雲珂楞柯柯地站在河邊,靜靜地看著麵前漂過的小舟,忽然靈機一動!轉頭望向不遠處!隻見遠處河道轉彎的地方,一艘烏篷船正緩緩地沒入掩映交互的河坊間。雲珂的確有想跑回小樓院子,騎著自行車追過去的衝動,可是她又一轉念,自己又不確定剛才看到的是不是真的?如果自己真的就這樣相信自己心裏想的一切,那麽自己是不是就認同了某種東西的存在?瞬間一股驚慌的戰栗感襲上心頭。

想到這裏,雲珂不禁用力晃了晃頭,隨後,她悻然地回到小院,忽聽頭頂“啞——”的一聲長鳴。

雲珂被驚得猛然抬起頭,正看到院裏梧桐樹上落著一隻烏黑油亮的大烏鴉!是上午出門時遇到的那隻大烏鴉!雲珂立刻認出了它。而這隻烏鴉此時也正注視著雲珂。雲珂盯著烏鴉,一步一步地走到樹下。緊跟著,那隻烏鴉一歪頭,“撲棱”一下又落到了樹下臨近的地下室的斜頂上。這隻烏鴉跳來跳去,時不時還在用嘴輕啄著斜頂上擺著的一盆小櫻桃樹。

這時,雲珂也在慢慢靠近地下室,又聞到了從小鐵門裏麵散發出的陣陣幽香。雖然地下室周圍也種著許多蘭花,可是地下室裏的這種蘭花香,獨擁著出超群軼類的特殊味道,雲珂一直認為此間的香氣能讓所聞者心神安定。

不過在童年那件事還沒有發生前,雲素怡向來不可靠近的嚴令,使得小時候的雲珂隻能把這種味道理解成一種秘密的味道,一種隻有大人才能嗅出來的刺激。而今,雲珂已經沒有了這種幼稚的美好想法了,更多理解到的是要對任何有**力的東西,保持警惕。

雲珂注視著地上開門時留下的那道短短的弧形痕跡,漸漸皺起了眉。因為,雲珂在地上突然發現了一絲有些眼熟的痕跡。雲珂蹲下身,用手拈起地上一撮土。在濕潤的泥土裏,雲珂感受到了還有一種滑膩沾粘的特殊感覺混雜在裏麵。雲珂仔細觀察著掉落在手心裏的泥土細粒,隨即便在黑色的泥土間,還看到了一些已經被拈成不規則圓形的暗黃色顆粒。

雲珂把手湊近鼻子聞了聞,頓時!一股腥臭味迅速彌散開來,竟然嗆得雲珂打了好幾下噴嚏。沒錯!這!就是昨晚地洞裏泥壇子裏的東西!雲珂“唰!”地站起身,緊退了好幾步,神色驚愕地盯著地下室的門。

沒錯!門後麵的這股味道,不就是,地洞紙人老嫗身上的味道嗎?!當時在地洞裏那樣熟悉的感覺,原來是源自這裏?

難道說,這扇門背後,包括童年那晚看到的,一直都是……

雲珂不敢再想下去了,她整個人僵在原地,連毛毯從身上滑落都沒有察覺。那隻烏鴉這時也跳到了地下室門口,抬頭看了看雲珂,然後開始用嘴啄著鐵門,發出“鐺鐺鐺”清亮的響聲,像是也對裏麵的什麽東西很感興趣。

“雲珂!”一聲熟悉的聲音從身後傳來,雲珂覺得心頭一暖。

“外婆……”

回過頭的雲珂,正看到身後大門口站著的雲素怡和外婆,雖然心裏無比激動高興,可是表情卻癡愣似的有些茫然。

“回屋吧。”雲素怡走到雲珂麵前,輕輕撿起地上的毛毯,撣了撣塵土,披在雲珂肩膀,“去幫外婆把行李拎到屋子裏。”

現在眼前的兩個人,並不是夢裏那個樣子,也許都是自己胡思亂想的。雲珂這樣一邊想著一邊走向外婆,臉上才漸漸綻現出笑容。

“我的珂兒怎麽啦?臉色不好喔,有什麽不開心的事情和外婆進屋好好說說!”

雲珂感受著外婆溫柔而鬆弛的手掌在自己臉上摩挲揉撫,再看著外婆慈祥的目光。雲珂的眼裏好像射進了一道溫暖的陽光,瞬間便讓自己眼裏的一切都明朗了起來。雲珂實在想把所有匪夷所思的困惑都一股腦地對外婆吐出,可惜,最後,雲珂開口還是沒能說出那些話,她怕傷到外婆,哪怕隻是一個噩夢,一個幻想,此刻,她隻想說一句話。

“外婆,我好想你您啊……”雲珂的聲音略顯哽咽,順勢俯下身,拎起地上的一個小皮箱,“路上累了吧,我來提!”

外婆親昵地把雲珂摟在懷裏,將自己的臉輕輕地貼向雲珂的臉頰:“我的乖囡囡,外婆也想你啊……”

雲珂則就站在原地,微閉上眼,也感受著外婆溫暖的懷抱。一時,雲珂的眼睛也溫熱起來。雲素怡默默站在兩人身旁,將目光掃向地下室方向。抱了一會兒,老太太抬起頭一邊打量著雲珂,一邊笑著說道:“外婆來了,我家珂兒遇到什麽事都不用怕的,瞧瞧這兩道靈氣的眉眼真像是美人圖裏脫胎似的,果然美人坯子怎麽看,都見者猶憐啊。”

外婆的這句玩笑,終於讓雲珂露出了一絲笑意,撒嬌擁著外婆往小樓裏走:“外婆,您這是誇我,還是奚落我呐!我哪裏像有病的樣子,隻不過剛才在屋子裏有點兒冷。”

聽了雲珂的解釋,外婆不置可否地笑著點點頭,然後從容地說道:“自然不是奚落啦,我是在說我家珂兒漂亮怎麽了,文軒樹羽蓋,乘馬鳴玉珂,我家珂兒的美那是動靜相宜,嗬嗬嗬……”

這句話換做旁人,雲珂倒是能與那人鬥上幾句嘴,可是此時,雲珂的臉上倒實實在在地多了幾分羞赧,整個人的臉色,反倒是顯得紅潤了不少。從小到大,誇過雲珂漂亮的人不再少數,可是雲珂自己從不在意。隻有外婆的讚美,總能讓雲珂在心底裏稍微想象一下,自己在未來有一天,也將會是要嫁人,有自己的一個小家的。

而雲素怡呢,雖然對雲珂的照顧很是細致,衣著用度都是盡自己所能給雲珂最好的,不過,她也從不會對雲珂有什麽作為女孩兒而必要的打扮要求。在客觀程度上來說,雲珂在母親雲素怡這裏,無法得到如何該做一個女孩兒的引導。盡管雲素怡的優雅女人形象,讓雲珂覺得很美,可是再美那也是無法企及、深不可測的冰山,不光是對男人,也讓雲珂望而卻步。

不管怎麽說,有了祖孫倆的歡聲笑語,整個院子的氣氛也顯得活泛了許多。樹上烏鴉的叫聲好像也聽不見了。

臨近門口時,雲珂與外婆談笑間,又不自覺地回頭看向地下室,見雲素怡正在清掃著地下室前地麵。雲珂心裏立刻又隱隱又蒙上一層淡淡的陰影。

“讓你媽媽先收拾吧,你快回屋,別著涼。”外婆隨即拉著雲珂走進了小樓。

“我的乖囡囡——快坐下,讓外婆好好看看。”外婆說著拉著雲珂坐在了長沙發裏,緊緊握著雲珂的手,又開始上下打量。

雲珂這時也想起了下午去醫院檢查的事,急忙問道:“外婆——你怎麽了?到底哪裏不舒服?”

“都是些小毛病,上了歲數的,就應當順從天命啊。”外婆慈祥地笑道。

“天命,那也是有自己的活法的啊,有道是天命不可違,人為則猶可追啊!”雲珂故作搖頭晃腦地說道。

“我家珂兒說得對,隻歎這世上的事,也沒有什麽是能逃得出變數的呀。”外婆笑著撫摸著雲珂的後頸,“不過,你這後頸發髻下的紅色胎痣還在啊。”

雲珂一愣,隨手也摸向後腦:“胎痣?在哪裏啊?”

“嗬嗬嗬,就在風府穴上,你自然是看不到啦,不過,你是我親手和產婆一起接生下來的,我自然是清清楚楚,一下子就能找到啊。”外婆笑道。

雲珂摸了半天也沒有感覺,於是又把話題拉了回來:“哎呀,怎麽又隻是在說我自己了,外婆,您到底哪裏不舒服嘛?”

“是一些小毛病而已,外婆需要好好修養,過幾天我帶外婆再去一趟同仁醫院。”雲素怡說道。

雲珂聞聲一抬頭,正看到雲素怡站在門廳,脫外套。而也就是在剛剛抬頭的瞬間,雲珂瞥見雲素怡的眼神裏似乎閃過一絲不安。

“不礙事,在醫院的時候,不是都檢查清楚了嘛,就不要折騰了。”外婆說著,又把頭抵在雲珂腦門前,“我看到我們家珂兒,我什麽病都好了,我還等著看我們家珂兒嫁人呢!”

“我嫁人?那您就得更要好好養好身體!我的丈夫那得是個有擔當的、有理想、有氣概的男人!”

聽著雲珂的話,雲素怡不易察覺地微歎了一口氣,雙眉微皺。

“雲珂,過來幫個廚吧。”雲素怡又插話道。

雲珂一愣,心想這可是雲素怡第一次主動邀請自己和她一起進廚房。以往,雲素怡就算是從醫院值夜班回來,再累,都會一個人先準備好早點,才去休息,即便是年節也從不會讓雲珂和自己一起做飯的。當然,雲素怡這些年做任何事,向來都是自己一個人。

雲素怡此時見雲珂似乎有些猶豫,便轉身朝門廳東麵的廚房走去:“你也休息吧,晚上我再做些沙參羊肉湯,你和外婆多喝一點兒。”

“啊沒,我好著呢。”雲珂急忙站起身說道。

這時,外婆則拉住雲珂,轉頭朝廚房說道:“素怡啊,你也歇息一會兒,一會兒我來做晚飯,你和珂兒都饞我的雪菜幹蝦豆腐湯了吧。”

“媽,您休息吧,我和雲珂來做,您在醫院檢查一下午也累了。”廚房出來雲素怡溫和的聲音。

今天雲姨怎麽了?雲珂在心裏嘀咕著,同時還有些莫名的小興奮,她隨即俯身輕撫住外婆的肩膀,“外婆,您今天就好好休息,反正您來了也不走了,就讓我幫您去看看雲姨的廚藝有沒有長進?”

“這……”外婆無奈地鬆開手,看著雲珂的背影,微微搖了搖頭,“這孩子,這個稱呼的毛病就是不改。”

雲珂走進廚房,看到雲素怡正在削冬瓜皮,旁邊的水盆裏泡著一把樹仔菜和幾顆小毛筍。於是,雲珂把手伸進水盆,開始洗菜。母女二人,誰也沒說話,就這樣各自做著自己的事情。然而對於雲珂來說,這一幕,也讓小樓有了短暫的熱鬧,此刻,在雲珂心底裏已經是非常滿足溫馨了。

因為她不記得,自己還是嬰兒時,雲素怡懷抱裏的溫度,不會記得含住溫熱**時無比幸福的滿足感,也不會記得雲素怡是怎麽教自己說話的。這些母女間最親密的舉止,也就隻停留於那段模糊的兒時記憶了。仿佛雲珂的長大,與其他女孩兒比起來,是一件猝不及防得有些殘酷的事情,而不是親情的歲月沉澱。女孩子長大後的叛逆、親密、恃寵這些關係顯然都不適合雲珂與雲素怡。

兩人,一個懂事,不用操心,一個行止有度,不越線半步。至於那條線到底是什麽,可能兩個人自己都說不清吧。不過至少,雲珂察覺到了一點,那就是雲素怡對自己的態度,或許不完全因為是地下室那件事。

也許正因如此,今天雲珂就像是一隻第一次嚐到了蜂蜜味道的小笨熊,好奇的激動要大過美味。雲珂正胡思亂想著,門外突然響起了敲門聲。

“是曉春哥回來了!”雲珂放下洗好的青菜,對雲素怡說道。

“正好,你讓他去河對岸,叫上顧爺爺,一起來家裏吃飯。”雲素怡低頭,一邊切菜一邊說道。

“好——”

雲珂暢快地答應一聲,便跑出了廚房,來到院子裏,拉開門,門外正是顧曉春。可是此時,曉春的臉色卻異常的沉重。雲珂還沒來得及問,曉春就把手裏的藥包遞了過去。

“這是我配的安神藥,用法我寫在藥包裏,你和外婆都能吃,我要去一趟義莊,剛才戲班子的鎮生來送信,警察又送過去一個孩子的屍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