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報警
第二天上午,還是陰天,靛青色的雲深深垂著,將水岸霧染成一色,仿佛想在不知不覺中,將這座城市在昨夜裏的一切喜怒哀樂統統淡去。雲珂起得有些晚,無力地打了個哈欠,收回目光,關上二樓臥室的窗子,走下樓梯時,發現雲素怡早已經走了。雲珂默默走到餐廳,看到餐桌上用飯籠罩著一小碗山藥枸杞百合粥、一碗豆漿、兩根油條和一張芝麻大餅。
睡眠不好的雲珂,第二天起來,胃口總是出奇的大。雲素怡知道女兒的這個毛病,也知道女兒的飯量,所以早上她出去打豆漿之前,又熬上了補血平肝的粥。按說坐擁這樣一棟小洋樓,女主人雇一兩個幫傭來做這些日常家務不算什麽。雲珂也曾經問過雲素怡這個問題,但是雲素怡的回答是:我們家不必這樣顯眼、排場。雲珂所理解的這句話,自然是因為父親了。
也是的,排場的確不該當下。
她總是幻想著有一天,王師收複失地,兩名威武的士兵完全推開小樓院子的兩扇大門,警戒而立,滿身戎裝的父親從吉普車上下來,一麵扶著帽簷,一麵朝著自己揮手微笑走來。這幅景象在雲珂腦海裏,從小到大,一點一滴地匯聚至今,真切而細致,居然有些辨不清到底是想象,還是記憶了。
雲珂曾對雲素怡說過,心裏的這番景象或許就是記憶,隻不過當時太小,她記不清了。
而雲素怡隻回複了一句話:沒有因果,隻問前路,你怎麽想都是自己的事。雖然雲珂一直也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但是雲珂不在乎雲素怡說什麽,因為,她相信雲素怡比自己更思念父親。
咕嘟咕嘟咕嘟,白皙的喉頸下,每一寸柔嫩的肌膚都能完美地還原出波浪般的蠕動。雲珂仰起頭一口氣喝完了整碗豆漿,“嘡”的一聲撂下碗,微仰著頭舒出了一口氣,順著嘴角還淌著一道豆漿漬。是的,今天雲素怡卻猜錯了。雲珂隻喝光了豆漿,油條和油餅、還有那一小碗滋補粥,一口都沒有動。
一碗溫熱的豆漿下肚,雲珂的臉色此時稍顯有了些氣色,但是整個人的狀態還是有些恍惚,有點像是那些小報奇聞裏講的魂遊地府,又要趕在雞叫前回到肉身,被索命小鬼追得拚命逃了一夜一般。
簡單收拾一番後,雲珂便匆匆走出小樓。當雲珂走到院門前時,忽然停住腳步,她慢慢轉過頭,出神地望向了院子東邊一角花叢裏的地下室入口。
地下室依舊散發著幽蘭的香氣。地下室的小鐵門上是一幅雲素怡所繪的油畫。畫麵裏,昏黃的燈光下,是一位哄抱著嬰兒入睡的母親,她坐在了一頭母牛旁邊,而在母牛的身前還跪伏著一隻休憩的小牛。
雲珂看著眼前的這幅畫,像是似乎感覺到了一點兒什麽,因為她想到了昨晚痛失親子的那位母親。雲素怡曾經告訴過她,這幅畫原著的名字叫做《兩位母親》。當年也是由於這幅無比溫馨的畫麵,使得幼時的自己在心底種下了好奇的種子。最終,在那一個對她來說是童年分界線的夜晚,當恐懼與奇心同時所驅使下,那個小女孩兒走進了地下室,可在裏麵看到的卻又是一些讓觸目驚心的畫麵。
此刻,雲珂又注意到地下室的門前,果然有被打開過的痕跡。她知道,昨晚,雲素怡進去過,是的,每次雲素怡晚出而歸,都必然會背著那個小藥箱走進地下室。雲珂正看得有些出神時,忽然一隻烏鴉“啞——”的一聲從頭頂掠過,雲珂渾身一震,抬頭望向天空。
但見一隻油黑烏亮、非常壯碩的大烏鴉正直衝陰鬱的天空!雲素怡說過,烏鴉是一種有靈性的動物,它會在夜裏守護心靈脆弱的人。
看來這個傳說並不可信,如果這隻烏鴉昨晚一直停留在院子裏的大梧桐上的話,那麽昨夜裏,自己怎麽會做了那樣一個夢……
雲珂收回視線,渾身乏力的她今天也騎不動車子了。雲珂緩緩推開半扇鐵門走出了院子。當院子黑色的大門被慢慢拉開時,腦海裏那個夢的每個片段也隨之無比清晰。
夢裏,雲素怡駕著一輛兩匹白馬所拉著的轎廂馬車,從一片迷霧之中進了小樓的院子。雲珂在二樓窗前看到後,高興地飛奔到樓下。當雲珂來到樓下門口時,卻發現雲素怡已經不見了。雲珂顧不得許多,緊接著跑到馬車旁,滿心期待地一把拉開車門。
“外婆!”
隨著雲珂的這一聲呼喚,迎麵與雲珂對視的卻是一張無比匪夷所思的可怖麵孔——外婆的笑臉似乎正在漸漸地模糊起來,最後,居然變成了地洞裏那個紙人老嫗的臉!驚愕到極點的雲珂頓時已然麻木在原地,動彈不得。
“雲珂——”
雲珂忽然從院子的東邊傳來一聲悠長空靈的呼喚。渾身僵直的雲珂,緩緩轉動眼珠,循聲而望。但見,雲素怡不知什麽時候站在了地下室門口,正對自己麵無表情地招著手,而地下室的門正被什麽東西從內向外慢慢地推開……
“雲珂!”
“啊!我不是故意要進去的!……”
電車上,隨即便是兩聲驚呼!雲珂驟然從座位上彈了起來!滿眼驚恐地回頭看向鄰座剛剛拍向自己的那隻手的主人,引得周圍人不禁側目。
“你,你怎麽了?”
聽到這委屈得依然悅耳的聲音,雲珂才慢慢凝神注視,開始辨認著見眼前這張俏麗青春的熟悉麵孔。
“唐,唐瑤?”雲珂終於認出了坐在身邊洋裝亮麗的女孩兒,聲音也隨之弱了下來,自己也不知道身邊什麽時候從一位太太換成了一位少女的,“這,這又是哪出戲的戲服?”
“哎呀!這是現在很流行的款式的呀!”唐瑤笑著朝四周的乘客點了點頭,一把又將雲珂拉坐到身邊,笑著說道,“既然這麽巧碰到你了!我請你吃飯吧!我還想著明天到學校再去找你呢。”
唐瑤自顧自正說著,電車也進了站。
“哎,有一家很有名的湘菜館就在這附近,我和我爸爸來過……”
“哎!我要……”
雲珂還沒來得及反應,就稀裏糊塗地被唐瑤拉下了電車。等下了車,雲珂才發現自己是在中正路站下了車,而自己本應該在24路的英士路下車,去和曉春在滬西警局會合的。
“我還要和曉春約去警局呢!這會兒我已經遲到了。”
唐瑤一愣:“去警局幹嘛?你遇到什麽麻煩了?還是曉春哥?”
“我……”雲珂看著唐瑤好奇又純良的眼神,她有一種預感,對這個女孩兒可能一時也解釋不清楚什麽,於是隻能好言敷衍,“反正就是幫曉春一個忙啦,那個……還是我明天請你吃我家附近的黃魚麵,我們回頭見!”
雲珂說完也來不及等下一趟車,便想就近朝公租界的17路電車站趕去。唐瑤站在原地,微微仰頭眨了眨眼,忽然像是想到了什麽。
“那就是曉春哥嘍?哎——等等我!”唐瑤一邊喊,一邊追著雲珂的背影也跑了起來。
當雲珂看到張開手臂擋在自己麵前的唐瑤,一臉疑惑:“又怎麽了?唐大小姐?”
“曉春哥惹上什麽官司了?”唐瑤很認真地問道。
“不是他,是他的一個小徒弟啦……”雲珂說著繞開唐瑤,繼續走路。
“我能幫上忙,我表哥杜雲的一個朋友就在滬西警局——”
聽到唐瑤這句話,雲珂忽然站住了腳步,轉頭一臉認真地看著唐瑤:“額?那——你今天有事嗎?”
“沒事!”唐瑤抱著肩膀,十分可愛地笑著搖了搖頭,晃得精美的流蘇風鈴發箍“叮當作響”。
看得雲珂不禁莞爾。
17路電車上,雲珂與唐瑤並排而坐。還沒等雲珂開口問唐瑤為什麽會出現在電車上,唐瑤就主動講了起來!她直接從昨晚與雲珂、曉春分手後,接下來,自己做的幾乎所有事情,包括自己昨晚,今早吃了什麽,早上為什麽換了這身裙子以及穿搭想法。
這聽得雲珂,不知是該慶幸自己遇到了一個非常願意分享的真誠朋友,還是該頭疼居然也有讓自己插不上話的人!不過,也因為唐瑤這麽天上地下的一通閑聊,昨晚噩夢的事倒是暫且拋諸腦後了。雲珂此時主要還是擔心小湯圓的消息,看著眉飛色舞的唐瑤,雲珂不覺還是有些擔心眼前這個少女到底靠不靠譜,能不能幫上忙,看樣子真未可知啊……
原來,唐瑤昨晚回到家,剛一進門,就被一直守在客廳裏的父親給狠罵了一頓,不單連晚飯都沒有讓吃,而且命令以後還要周末禁足在家,不許再往南市和城裏一帶跑。最後,還是唐瑤母親看準時機,出來打圓場支開了唐父,然後偷偷把飯送到了樓上。
“你爸爸好大的脾氣啊。”雲珂聽到這裏,調侃著脫口而出。
“額……哎呀,他從小就這樣啦,給我買東西什麽都舍得,但就是管我管得,恨不得眼珠都不轉一下的唔!”
雲珂聽著唐瑤的話,隻是把視線緩緩轉向電車的窗外,嘴角掛起一絲淡淡的笑意予以回應。
看雲珂沒什麽反應,唐瑤轉而神神秘秘地湊到雲珂耳邊說道:“和你說個秘密,本來我今天從家裏偷偷溜出來,是要去試衣服的!”
雲珂滿臉疑惑地問道:“這,也叫秘密?你連衣服也偷偷自己買,也得你爸爸給你選?”
“哎呀不是啦,明天我要去試鏡的。”唐瑤說著,臉上已經難掩激動了。
“試鏡?電影公司?”雲珂轉過頭,重新又打量了一番唐瑤,然點了點頭,“可是明天要上學的。”
“哎呀!我要是試鏡成功了,還上什麽學啊,咱們學校隻不過是少了一個學生而已,對於上海灘,從此將會多了一位叱吒影壇的女明星的!”唐瑤說到這裏,聲音不覺提高了些許。
車廂裏的乘客們聽了唐瑤的話,有的搖頭,有的捂嘴,還有幾個年輕男孩子開始偷眼打量著唐瑤。
而雲珂看著唐瑤已然迷醉的表情,勉強擠出一絲笑意:“祝你成功。”
“哈哈!謝謝!”唐瑤捂起嘴,眼睛彎成了兩道月牙一般,緊接著,她忽然像是想起了一件什麽驚天秘密似的,演員即興表演般地又瞪圓了眼睛,朝雲珂湊得更近了,“雲珂,你還不知道吧,昨晚在縣城那邊出怪事啦!”
“什麽怪事?”雲珂聞聽,眼神就是一凜。
“聽說是鬧水妖。”唐瑤低聲說道。
雲珂尷尬地笑了笑:“是嘛……”
“你別不信的呀,我是聽報社的一個鄰居在樓下和我媽媽講的,他說他今早在關帝廟都拍到義莊來人拉死孩子啦!聽說這都不是第一個了,前幾回不知道小北門死了多少個流浪和賣報的孩子,一直沒人管……”唐瑤說了一半,突然向後一挫身,指著雲珂低呼道,“噢!對了!你昨晚不是去關帝廟看戲了嗎?你離那裏很近的欸!”
“我,我昨晚……”雲珂話剛說了一半,突然想到現在到底要不要告訴唐瑤昨晚的事,畢竟唐瑤都決定要幫自己的忙了。
“不會是,你們兩個看完戲,還去了什麽別的地方玩了……”唐瑤說著,眼神裏忽明忽暗,既像是在期待什麽,又好像在擔心什麽。
雲珂無奈地搖搖頭:“沒有啦,我看完戲就回家了。”
“回家了?那你們怎麽又碰到事情了呀?”唐瑤繼續追問。
“那是……哎呀,到了警局,我再跟你細說。”雲珂問得有些語塞心煩,於是岔開了話題,“對了,你表哥,認識的那個人是在警局做什麽的?”
唐瑤一臉無辜地搖了搖頭:“我哪裏曉得啊,我這個腦袋除了背台詞靈光,其他什麽都記不太住的,不過一會兒我找個電話亭打個電話問問就知道了。”
雲珂看著唐瑤,心裏頓時有種被傻子哄騙的感覺,可是剛剛也是因為自己太著急了,現在已經帶上她了,隻能希望她能幫上一些忙吧。
“那你表哥也是警察?還是在租界工部局?”
唐瑤一聽雲珂打聽到了表哥杜雲,立刻滿臉自豪地說:“噢——,我表哥呀,他是公濟醫院很有名的外科大夫,所以認識很多社會名流的,這麽一說,我表哥那還算和曉春哥是半個同行嘛,一個西醫一個中醫。”
“公濟醫院?”雲珂自言自語道。
“對啊,你認識他?”
“哦,我不認識,不過雲姨也在公濟醫院當醫生。”
“是嘛!太巧了嘛!這麽一會兒就聊出了三個大夫!”唐瑤捂嘴歡快地笑著說道。
可是此刻,雲珂卻還是一直在擔心小湯圓的下落。一想到這些,昨夜地洞下那種種詭異的場景,就又立刻讓雲珂不寒而栗起來。
都說端午是辟邪的時令,難道世道離亂,鬼神也都懈怠不顧人間了?
當兩人下了電車,來到海格路滬西警局時,正見到有數台黑色轎車和軍用卡車從警局高聳的大門內疾馳而出。唐瑤見此場麵,嚇得一把抓緊了雲珂的胳膊。
“雲珂咱們非要進去嗎?我聽我爸爸講過,這裏麵還有一個特別警察總署,是專門抓……”
“抓什麽?”雲珂拖著唐瑤,抬頭看向警局大門上高掛的四個大字——天下為公。
“就是……抓那些人的呀。”唐瑤支吾著低聲說道。
雲珂隨即明白了唐瑤的意思,微微一笑,拍了拍唐瑤緊抓著自己的手,腳步依舊堅定。在雲珂的心裏,國軍上校的女兒怎麽能見了這等小場麵,就害怕退縮了呢?
兩人在門崗說明來意後,雲珂又向站崗的警員打聽了一番。這名還帶著見習領章的年輕警員,態度還很認真負責,像是剛從警校畢業的樣子。果然,大約十來分鍾前,已經有人來報案了,聽描述,雲珂知道這個人就是顧曉春。
兩人走了幾步後,唐瑤望著警局的主樓,還是麵露懼色,隨後她用商量的口吻對雲珂說道:“反正曉春哥已經進去了,雲珂,那我們在外麵等他吧。”
“咱們坐了這麽遠的電車到這裏,不進去怎麽行!人命關天……”
“人命?!——”
唐瑤看著失口的雲珂,還沒叫出聲,便被雲珂一把捂住了嘴吧。一時,兩人這麽一扭在一起,身後崗亭裏的小警員也探出了頭,好奇地朝兩人這邊望過來。雲珂立刻朝唐瑤使了個眼色。唐瑤則也注意到了身後,於是隻能輕咬著雲珂的手掌點了點頭。
兩人進入警局後,看到大廳裏有些空**,甚至有些安靜。
“那,我去打電話問問表哥,他朋友在不在了。”唐瑤指著登記台不太情願地說道。
“快去吧。”雲珂一邊朝樓梯走去,一邊答應道。
“哎呀!”剛走了幾步的唐瑤突然停下腳步,回頭朝雲珂嗔怪著,“你得在這裏等我的!哪裏也別亂跑啊。”
“去吧去吧,我在這兒等你。”雲珂無奈地揮揮手,然後又朝唐瑤比了個安靜的手勢。
也聽到了大廳裏自己回音的唐瑤這才迅速轉身,乖乖地小跑過去,打起了電話。
而雲珂剛收回目光,轉頭一抬眼,便看到顧曉春正垂著頭從二層樓梯,走到了一、二層的樓梯緩台。臉上的表情十分凝重,腳步也顯得很沉重無力。雲珂見此情景,猜到了情況也許不太好。於是,也沒開口叫曉春,而是快步迎著曉春走上樓梯。
兩人隨後在緩台相碰。
“……別灰心,大不了我們自己找人!”
曉春猛然抬起頭,看到了一張讓自己十分溫暖的笑臉,他緩緩點了點頭:“我就知道到警局來,是這個結果,我淩晨就去了水巡隊、還有楊浦警局,但是根本沒人在乎一個縣城皮影班子的小學徒,倒是不少小報記者比蒼蠅鼻子還靈,跑去了關帝廟一通亂拍。”
“雲珂!說不讓你走的,我剛才一轉身,你就沒影子了!”
雲珂聞聲一回頭,便看到唐瑤氣鼓鼓的一張小臉。
顧曉春見是唐瑤,倒是有些意外:“你是——唐瑤同學?”
“我們在電車上碰到的,唐瑤也是來幫忙的。”雲珂急忙解釋道。
這時,唐瑤看到曉春,剛剛臉上還是氣鼓鼓的埋怨,瞬間又像是剛出籠的小籠包一般綻開了可愛的“笑顏”:“額,曉春哥你別擔心,我剛給我表哥打完電話,他一會兒就叫他朋友過來幫我們。”
“這回問清楚了嗎?”雲珂一臉嚴肅地插問道。
“哎呀,問了,叫於素,是警局司法科的。”唐瑤不耐煩地說道。
“於素?……”雲珂叨念著,疑惑地又問道,“這是個男的女的?”
“我哪裏知道的呀,我拿著電話剛要問,一轉頭就看到你沒人影了,一會兒就能見到的啦,還問什麽男女嘛。”唐瑤說著又轉到了曉春身邊,“我表哥很快就叫他那個朋友下來了,我們去登記處等一會兒吧。”
雲珂莫名其妙地看著唐瑤,真是哭笑不得。幾人剛轉身正要走下緩台,忽聽身後二層樓梯上一陣響亮的腳步聲。
“我們還是邊走邊說吧。”
三人聞聲,不禁一起回頭,視線從下向上探去。隻見台階上一雙十分入時的低幫絳紅色女式皮鞋十分亮眼,隨著視線的上移,一位高挑而爽利的女警官出現再三人麵前。此人看上去三十歲上下,五官精致,臉部線條飽滿,帽簷下的發髻有一縷鬆散地垂在左臉頰,戴著一副金絲圓眼鏡,正繃著嘴唇,眼前一亮之餘,不失嚴肅。
“唐瑤小姐?”於素雙手插兜,微微側傾向唐瑤頷首。
“額,您是於,於警官?”
唐瑤聲音有些發顫,她沒想到這個於素真是一個女的!而且從沒搭自己話的這個角度來看,這個女警官好像不是很好說話的樣子。唐瑤這麽一想著,一時竟有些不知再怎麽開口。
這時,雲珂見唐瑤被那雙銳利的目光盯得有些發怵,於是立刻接話道:“是我們托杜醫生,想請您幫幫忙。”
此時,樓上樓下來往經過的警員,都不禁側目,不少人還都對這位於警官敬著禮!於素冷著臉一邊敷衍地揮手,一邊轉而又打量起了雲珂和顧曉春。
過了約有五秒鍾後,於素才徑自走下台階,並開口道:“我們出去聊吧。”
唐瑤看著於素的背影,有些尷尬地對雲珂和顧曉春說道:“我表哥說她就這樣……”
隨後,三人隨著這位女警官於素,走出了主樓,來到了院子東邊一處花壇前。雲珂和曉春便一路又把小湯圓失蹤的事情簡單說了一遍。
於素聽完後,掏出一包煙,不緊不慢地撕開一個口子,然後一邊把口子對著手心裏敲打,一邊淡然地說道:“兩位,還是請回吧,恕我愛莫能助。”
“於警官,我表哥他……”
“正因為我和杜醫生是朋友,所以就實話實說了,這件無頭案不管是哪裏的警局,都沒精力管的。”於素直截了當地把唐瑤噎了回去,然後從容地伸出細長的手指夾出了一隻冒出頭的煙卷,叼在嘴裏點燃,深吸了一口,看著對麵失望遲疑的三人,緩緩吐出一團煙霧,無奈似地又開口,“如果還不死心,可以去地方警備隊、保安團這些地方問問,說不定能有人願意收錢幫忙,我倒是也可以引薦,或者,你們到江蘇省警局報案試試,畢竟像南市、閘北這些租界以外的地方,還是可以歸江蘇管轄的。”
“地方保安多是些地痞而已,欺下瞞上,我不敢相信他們。”顧曉春歎道。
於素聽了曉春的話,隨即不屑一笑:“可別這麽說,當下,肯能拿錢辦事,已經是很有擔當的了。”
“可是,我們遇到了危險,第一時間,不應該先求助最近的淞滬本地警察嗎?”雲珂終於忍不住脾氣說道。
“所以,你們找了,就是這個結果,我很抱歉。”於素抽著煙,重新打量著雲珂,表情漸漸嚴肅起來,“現在,整個淞滬地界警局的主要工作都是積極響應汪主席的號召,肅清反動分子,準備接手租界工部局警務處,沒人會在意這麽一個小小的失蹤案的。”
“您說得對,我們會自己想辦法的。”顧曉春這時沉著臉說道,此刻在他心裏這個女警官不過是一個擺明了在索賄的貪官汙吏罷了。
唐瑤見氣氛有些緊張,於是硬著頭皮打圓場:“您,那您就不能再幫我們想想別的辦法了嗎?我們絕不能白讓您……”
“我奉勸幾位少管閑事,少男少女喜歡路見不平,學著行俠仗義我理解,但不是在當下,剛剛出去的車隊想必你們也看見了,那是特別警署的行動隊,每天都要配合日本人抓很多人,殺很多人。”於素說出後麵四個字時,依舊顯得輕描淡寫。
“多謝提醒,請恕我們冒昧。”雲珂點著頭說完,便拉著曉春走開了。
“對於一個非親非故的人,大可不必——”
聽了於素略帶嘲諷的這句話,顧曉春猛陡然轉過身,正色道:“於警官,我們一定要找到他,即便是世道再亂,對任何一個生命來說,也必定會有牽掛他的人,我的這個小徒弟,他雖然沒了父母,無親無故,在你們眼裏微不足道,但是他還有我這個師父。”
於素看著雲珂和曉春轉身遠去的身影,嘴角微微下沉,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酸澀。正當唐瑤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時,隻見於素把還剩一半的煙卷隨手扔進花壇,然後朝一臉茫然的唐瑤招了招手。
隨後,於素先是對著唐瑤耳語了些什麽。唐瑤的臉上隨即綻開了笑意。當雲珂和曉春剛走出警局大門後,唐瑤就緊追了上來,在兩人耳畔地低呼道:“有辦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