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秦孝公奇策試真才

景監起來得很早。城頭五更刁鬥打完,他已在朦朧曙光中練劍了。

久在軍中作戰,不可能有睡懶覺的惡習。目下雖說做了內史,景監依舊勤奮謹慎。梳洗練劍之後,他坐在小書房看一卷簡冊,時而用刻字小刀劃個記號。這是近來進入秦國的列國士子名冊,要對每個人的基本麵目有個大約了解,以備國君隨時問及。求賢令發布之後,一直是他在具體管這件事。

按照秦國傳統,人事安置由上大夫甘龍管轄。這次大規模求賢,在秦國史無前例。孝公派景監做甘龍副手,專管求賢事務。甘龍對向列國求賢,本來就很冷漠,讓景監介入人事,更是心有不悅。有幾次,景監登門商議招賢館選址和來秦士子俸金事宜,都被甘龍一句“內史少年英銳,相機而斷”頂回。景監碰了幾次軟釘子,卻從來不對國君奏報,隻兢兢業業地化解一個又一個難題,總算沒有使求賢大計半途而廢。

在他謹慎周到的操持下,陸續來秦的二百多名山東士子,總算留下來了一百餘人。其餘一小半,都因忍受不了秦國的種種不堪,回頭走了。剩下這些人也算不得穩定,這一點最使景監頭疼。積貧積弱,有士子入秦,已經是破天荒了。來了又走,也是無可奈何的事,隻有盡心盡力地留幾個算幾個了。

景監連看兩遍簡冊,也沒有發現他心中的那個名字。真奇怪,百裏老人捎來書簡,分明說此人已經入秦,為何還沒有到?一想到在安邑“洞香春”對弈的白衣士子,景監就有一種油然而生的衝動敬慕。此人若能入秦,定可大有作為。可是,他為何不見?莫非也是來了又走了?心念及此,景監頓時感到空落落的。想想還是先做眼下的事,可遇不可求的事,想也沒用。他起身離座,收拾好簡冊,準備到招賢館等候秦孝公。今日,國君要到招賢館看望入秦士子,還要宣布對士子們任用的辦法,是最要緊的日子了。

秦國招賢館,坐落在南門內城牆邊一條小街上。

這裏原是一座舊兵器庫。實在沒有現成的庭院房屋。景監找櫟陽令子岸和衛尉車英商議,將舊兵器般出,騰出了這座帶有庭院的府庫,經過緊急修葺,尚算過得去。大門前,臨時趕起來一座石闕,門額正中是老石工白駝刻的四個大字:正國求賢。庭院內是圍成方框的四排青磚大房,分割成一百多間小屋,入秦士子人各一間。景監親自督辦招賢館士子飲食,保得入秦士子們每日三餐皆有些許肉食和白麵烤餅。在當時的櫟陽,這已經是超豪華生活了。

景監來到招賢館,正是太陽初升的卯時。

吏員們已經在庭院中擺布好了露天場子。院中鋪了兩百張蘆席,每席一張木幾。正前方中央位置,擺了兩張較長的大木案,虛位以待。卯時首刻,招賢館掌事撞響了那口古鍾。三響之後,士子們陸陸續續走出小屋,到蘆席前就座。

這時,一個白衣士子從偏門走進,坐到了最後排中間,頭上纏了一條寬寬的白布巾,顯得麵目不清。他便是衛鞅。昨晚雖然大醉,但喜愛烈酒的習慣和非同尋常的酒量,使他經受住了來得猛去得快的秦酒的衝擊,一覺醒來分外清醒。他不想按照神秘老人的書簡先找景監,很想先到招賢館看看再說。他和景監下過棋,怕他萬一認出自己,便包了一塊頭巾,不聲不響地坐在議論紛紛的士子中間,倒真是沒有引起誰的注意。

士子們哄哄嗡嗡,不是交談相互見聞,便是對秦國新君作種種猜測。山東列國對秦國新君傳聞頗多,乃至大相徑庭。士子們入秦,許多人最感興趣的,是一睹這位敢在求賢令中數落自己祖先的奇異國君。其中,不乏見了這位奇異君主便要離開秦國者。可是,這位發出求賢令的國君,一個多月來竟始終沒有來招賢館。許多士子熬不住,罵著“求賢不敬賢”一類的話,陸續走了。今日,這位國君終於要露麵了,士子們的興奮是顯然的,猜測也是千奇百怪的。

招賢館掌事高聲報號:“秦國國君,秦公到——”

景監前導,秦孝公嬴渠梁從容走到中央案前。一身黑麻布衣,腰間一條寬寬的牛皮板帶,頭上一頂六寸黑玉冠,腳下一雙尋常布靴,麵色黝黑卻未留胡須,眼睛細長,嘴唇闊厚,中高個頭,一副典型的秦人相貌。如果不是在招賢館,而是在街市山野,誰也不會將他認作七大戰國之一的秦國的君主,一定認他是一個尋常布衣而已。

場中士子們一片歎息議論,顯然是感到了失望。在大多數士子們的想象中,秦國雖窮,卻是剽悍善戰的蠻勇之邦。若秦孝公生得膀大腰圓紅發碧眼麵目猙獰,他們會毫不足怪,甚至會嘖嘖讚賞。今日一見,如此的平庸無奇,沒有一點兒咄咄逼人的英雄氣概,如何不令人沮喪?這種失望的議論歎息,誰都感覺得到。奇怪的是,秦孝公沒有絲毫的窘迫難堪,鎮靜自若地站在那裏,不笑不嗔,麵無表情一般。

景監拱手高聲道:“諸位先生,國公親臨招賢館,向先生們昭明任賢用能之國策,以定諸位去向。”又向秦孝公一拱手,“敢請君上入座。”

秦孝公擺擺手,沒有坐入大案,肅然站立,凝重開口:“諸位賢士不避艱險,跋涉入秦,嬴渠梁與秦國臣民深為敬佩,謹向諸位賢士深表謝意。”說完,向場中深深一躬。若在其他大國,士子們一定會感動呼應。但在秦國,他們似乎很自然地忘記了這一點,在窮鄉僻壤,他們受到如此禮遇是天經地義的。且這是虛禮,關鍵是看後麵講些什麽。毫無反應的寂靜中,秦孝公繼續道:“秦國僻處西土,積貧積弱,是以求賢圖強。諸位入秦,當是胸中所學未展,平生抱負未達。秦國需要諸位治國圖強,諸位也需要秦國一展大才。秦國將成為諸位一展才學的山河大場,諸位也將成為秦國的再造功臣。如此天地機遇,須當諸君與嬴渠梁共同珍惜……”

一位中年士子不耐,霍然站起拱手道:“吾乃齊國稷下士子。秦公莫要虛言,我等做事來也。請即刻確認職掌,各司其職,莫得誤了時光。”

如此公然要官,實為不遜之言。士子們雖說心中著急,也感到此人過於桀驁不馴,大為失禮。不知這位國君將如何發作,一時間全場緊張,默然無聲。秦孝公卻微微一笑,不緊不慢道:“先生之言有理。依列國慣例,士達則任職。然,秦國與列國素少來往,山東士子對秦國也所知甚少。匆促任職,難展其能。國府對諸位的才能所長,知之不詳,亦難以確任職掌。嬴渠梁之意,請各位帶國府令牌,遍訪秦國三月,而後各出治秦之策。國府視各位策論所長,而後確任職掌。諸位以為如何?”

話音落點,士子們大是新鮮驚奇,哄哄議論聲四起。

山東士子們能來秦國,自感已經是紆尊降貴了,內心企及來到秦國能立即做個高官,雖然窮,好賴也是士子正途。不想,這位國君非但不立即任官授爵,還要士子們先到窮鄉僻壤跑三個月。招賢求士,豈有此理!終於,方才的稷下紅衣士子不耐,拱手高聲道:“秦公此言差矣!秦國無士,天下共知。我等犯難曆險而來,公卻如此煩瑣不堪,惜官吝爵,天下有如此待賢之道乎!”辭色鋒利,一片讚歎附和。

秦孝公郎聲大笑,踱步悠然道:“惜官吝爵,人君大患。濫官濫爵,國之大患。今,秦國欲求治國大才,承諾共享秦國,何惜區區官爵權祿?然,各位誰是大才?誰是中才小才?誰長於治國?誰勝於軍旅?誰堪廟堂?誰可縣治?豈能混沌間以寥寥數語定之?嬴渠梁對天明心,三月之後,各位若有任職不當者,盡可鳴鼓見我!”一席話慷慨明朗,擲地有聲,全場靜了下來。

稷下士子紅衣大袖一擺,輕蔑笑道:“此等做法聞所未聞。秦國之官,不做也罷!我等去也。”拱手便走。同時有二十多個人站起附和:“君非信人,我等去韓國,助申不害變法。”

“諸位且慢。”秦孝公招手。

士子們回身,眼中重新流露出希望。秦孝公平靜地一拱手:“諸位入秦不易,修業成才更不易。景監,發給每位先生五十金,資其前往他國。”又回身對場中士子們道,“列位,三月之後,若有不堪秦國貧弱艱難者,國府贈百金,車馬禮送回鄉,以使賢士不虛秦國之行。願留秦者,當共渡艱險,共享富強。”

全場默然肅然中,原先欲走的八九人又回到場中坐下,其餘人終於拂袖而去了。座中一個布衣士子站起高聲問道:“在下王軾,請問秦公,士子所學不一,公欲以何種學說為治秦根本?”

“入秦士子,各有所學。至於以何家為本,嬴渠梁所學甚淺,尚無定策。然則,有一條可明白告知諸位:秦國求實不求虛,無論何家治秦,必須使秦國富有強大。能使秦國富強者,哪家都行。”

“好!”士子們終於認可了這最結實最無偏見的一條。

午後,士子們又聚在一起紛紛議論,結果又走了三十多個。招賢館可可的剩下了九十九名士子。景監一邊不斷地發出返金,一邊感慨地連連歎息。這些金錢,是國君硬從宮室府庫擠出來的,不送這些人,還可增加一點訪秦士子的衣食零用,發給這些離秦士子,等於白扔了四五百金。對於步履維艱的秦國,這可不是一筆小數目。打理完這些事,又和留下的士子們盤桓半日,景監回府中已經是掌燈時分了。

次日清晨卯時,衛鞅來到了招賢館。

昨夜他造訪了景監,兩人痛飲敘談。景監分外感奮,要立即引薦衛鞅與國君對策。衛鞅坦誠申明,秦公試才之策千古罕見,是為政大道;他將身體力行踏勘秦地,在此之前不欲麵見秦公。景監反複問,他能如何幫衛鞅。衛鞅都辭謝了,隻說幾個月後回到櫟陽對策時,也許會要景監助力。景監慨然承諾,兩人夜闌方散。目下,衛鞅一身布衣走進招賢館,士子們還在各自屋舍裏收拾衣物零碎,有人站在院中三五成群商議著該到何處去。吵吵嚷嚷,莫衷一是。發放錢物的書吏案前冷冷清清,沒有一個人開始。

向院中掃了一眼,衛鞅徑直走到書吏案前,遞過刻名木牌。書吏恭敬熱情地笑道:“先生稍等。”翻開花名簡冊瀏覽,卻沒有找到衛鞅名字。正在詫異間,景監來到案前吩咐:“這位先生昨夜剛到,尚未住進招賢館。辦理。”書吏點頭答應,給衛鞅發放了一應物事。那是四樣東西:一張手掌大的通行令牌,裝在一隻皮袋裏的一千枚秦國鐵錢,一雙結實的皮靴,一支騎士用短劍。衛鞅久有孤身遊曆經驗,利落地收拾好東西,當場換上皮靴,徑自走出了招賢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