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山河裏篝火 衛鞅對弱秦民生刻骨銘心

衛鞅沒有騎馬,徒步跋涉。

馬雖可以代步,但在窮困的山鄉,一則快不了多少,二則草料負擔難以解決。布衣徒步對他來說,本來就不是新鮮事。踏勘的又是一個準備長期紮根的國家,多有感奮,絲毫沒有苦不堪言的沮喪心緒。他沒有在招賢館士子中尋覓同伴,選擇了孤身之旅。在他看來,深刻的思慮是孤獨的審視所生發的,大行賴獨斷,不賴眾議。深訪山野,紛紜眾議隻會關注行止,無助於明澈思慮。

衛鞅首先向西。他相信,秦國的封閉,秦國的孤立,秦國的窮困,秦國屢敗於東方而沒有滅亡的原因,應該都可以在西部找到蹤跡。衛鞅想真切地體察秦國西部老根,看看能否找到別人熟視無睹的東西。依舊邊走邊問,風餐露宿。整整十天,才走過了秦國舊都雍城,走到了數百年前秦部族被封為“附庸”的一片山間盆地。再向西走三五十裏,是兩山夾峙的陳倉險道,也就是當年秦穆公與戎狄戰事的咽喉要塞。

走到陳倉口山巔的時候,正是夕陽將落的時分。

茫茫群山的溝溝壑壑,被染成了一片金色。溝中可見民居點點,炊煙嫋嫋,山嶺石麵**,一條小河從溝中流過,兩岸亂石灘依稀可見。正是夏日,山野溝壑卻難看到幾株綠樹,眼中不是青白山石,便是莽蒼黃土。山溝中時有哞哞牛叫聲回**,倍顯空曠寂涼。嶺上遙望,衛鞅不由沉重地歎息了一聲。

走遍列國,這是他所見到的最為荒涼貧瘠的地方。這裏是老秦人最早的根基之一,肯定還不是最窮困的地方。秦國還有更多的窮山惡水,更多的不毛之地。腹心地帶的渭水平川,他已經大體看過了。如果說,關中是一種富庶土地的貧瘠,那麽這裏已經是真正的窮困了。可是,還有比這裏更為窮困的地方。秦國土地,可真是滿目荒涼的窮極之邦啊!這樣的國家,要變成滿山蒼翠、遍野良田、遍地牛羊、民富國強的強盛大邦,幾乎是癡人說夢。沒有翻天覆地的大誌向、大動作,休談秦國富強也。

暮色降臨,衛鞅在尋覓入村路徑時,不小心滾落山溝。

滾到溝底,幸未重傷。站起細看,才發現這是一個很小的村落。山頂還有晚霞,溝中已經暮靄沉沉了。可是,村中沒有一星燈光,隻黑乎乎一片石屋。走到一座稍微整潔的小院落前,粗大的柴門半掩著,黃泥糊成的門額上掛著一個破舊的木牌,隱隱可見“裏正”兩個大字。衛鞅敲敲柴門,拱手高聲問:“有人嗎?裏正在家嗎?”話音未落,一隻大黑狗凶猛地撲出來汪汪吼叫。

“黑子,住了。”黑屋裏傳出一聲蒼老嗬斥,黑狗立即釘在門邊伸出長舌呼呼喘息。黑屋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身形佝僂的老人邊走邊咳邊嘶聲問:“誰?”衛鞅拱手笑道:“裏正老伯,我是遊學士子。迷了路,投宿一晚可行?”老人拉開柴門,上下打量著衛鞅:“黑燈瞎火,你能進溝?”衛鞅笑道:“老伯,找不見路,不小心滾下溝來了。”老人點頭道:“你能找見路,山河裏還能撐到今日?手腳都有血口子。來,先進來。黑子,臥去。”

衛鞅走進了院子。大黑狗悄悄臥在了黑屋門口。老人高聲道:“婆子,出來見客。碎小子,叫人籠火迎客。”黑屋裏連應兩聲,先鑽出來一個光屁股男孩向衛鞅躬了躬腰,說聲“遠客好!”便蹦出門了。後邊又跟出一個身著黑布短衣褲的女人,一躬笑道:“客好?”衛鞅拱手笑答:“主家好。”女人道:“同好同好。客坐。碎女子,茶。”

最粗樸的山野應酬,也是禮數不缺,看來老裏正見過些許世麵。衛鞅拱手道:“多謝裏正關照。”老人給衛鞅推過一個木墩:“來,坐。”衛鞅坐了下來。老人道:“何國人氏?”衛鞅道:“陳國,太遠了。”老人點頭:“還好。陳國跟老秦沒開過仗,沒人罵。”

這時,一個壯實黝黑的女孩子光著腳丫,穿著一身補丁摞補丁說不清顏色的短衫褲,捧來一個碩大陶壺和瓦盆。將瓦盆放在衛鞅腳前,大陶壺噗嚕嚕倒滿瓦盆,女孩低聲道:“涼茶。客喝。”衛鞅確實渴極,端起瓦盆,頓覺一種濃濃土腥夾著幹樹葉味撲鼻而來,咕咚咚牛飲而盡,衣袖沾沾嘴巴笑道:“多謝。”老人嘿嘿笑道:“碎女子治涼茶,誰都愛。今黑就她陪你。”衛鞅一下沒聽清,以為老人誇讚女兒,連忙道:“多謝村正,小女勤勞聰敏,定能嫁個好人家。”老人高興笑道:“碎女子,客誇你哩。”女孩一臉木然道:“聽著了。客也好哩。”老人笑道:“同好同好,碎女子福氣。”

“火籠好了!”門外傳來男孩叫聲。

老人起身:“走,老秦人有客必迎。婆子女子,都走。”

山腳下打麥場燃起了一堆篝火,火上吊烤著一隻野羊。

山村孩童們興奮地跳著躥著,從山坡上搬來枯樹枝丟進火裏。篝火熊熊燃燒,將半個村子都照亮了。偏僻的窮山溝一旦有客,就是全村大喜之日。無論冬夏,山民們都會燃起篝火,舉行迎客禮。老秦人與戎狄雜居數百年,此等古樸習俗多了。衛鞅在東方列國多有遊曆,從來沒有見過主人如此古道熱腸。他很感動,也很高興。能見到全村人,對他是最有價值的。

七月伏暑,山溝河穀絲毫不顯炎熱。村人們在火堆旁邊圍成了一個大圈子,每人麵前都擺著一個粗陶碗,男女相雜坐著。衛鞅坐在老裏正和一個白發老人中間,算作迎客禮的尊位。老裏正黑胖胖的女兒,高興地坐在了衛鞅身邊。時當月半,天中一輪明月,地上一堆篝火。恍惚間,衛鞅仿佛回到了遠古祖先的歲月。

“上苦酒——”衛鞅身旁的白發老人嘶啞發令。老人是“族老”,在族中最有權威,即或官府委任的裏正,在族中大事上也聽他的。

聽得號令,一個瘸腿光膀子的中年男人,提著一個陶罐向每人麵前的陶碗裏倒滿紅紅的汁液。一步一閃,一閃一點,便是一碗,極有節奏,煞是利落。村人們一片讚歎。頃刻之間,男女老少麵前的粗黑陶碗都滿了。老裏正舉起陶碗向衛鞅一晃,又轉對村人,嘶聲道:“貴客遠來,苦酒,幹——”先自咕咚咚喝下。

衛鞅不知苦酒為何酒,但對飲酒有著本能的喜好,從來是客隨主便。見裏正飲下,衛鞅舉碗高聲道:“多謝族老裏正!多謝父老兄弟!”一氣飲盡。剛一入口,酸嗆刺鼻直衝頭頂,若非他定力極好,真可能要吐了出來。村人們卻是嘖嘖擦嘴,交口讚歎著:“好苦酒!”“夠酸!”“村中最後一壇了,藏了八年,能不好!”

族老笑問:“遠客,本族苦酒如何?”

衛鞅笑道:“提神!很酸很嗆。很像醋。”

村人一齊哈哈大笑。族老正色道:“醋,酒母生,五穀化,不是正酒。醋,老秦人叫作苦酒。遠客不知?”

衛鞅恍然大悟,拱手笑道:“多謝教誨。”

老裏正笑道:“人家魏國,做苦酒用五穀。老秦窮,收些爛掉的山果汁水,藏在山窖裏,兩三年後便成苦酒。這幾年天旱,山果沒得長,苦酒沒得做了。這是最後一壇,八年了,舍不得哩!”

衛鞅聽得酸楚,拱手道:“素不相識,受此大恩,慚愧。”

族老哈哈大笑:“遠客入老秦,便是一家人!”

驀然,衛鞅在火光下看見族老半裸的胳膊上有一塊很大的傷疤,再聽老人談吐不凡,恭敬問道:“敢問老伯,從過軍?”

族老悠然笑道:“老秦男丁,誰沒當過兵?你問他們。”

倒酒瘸子高聲道:“族老當過千夫長,斬首六十二,本事大哩!”

衛鞅肅然起敬:“族老,千夫長幾是將軍了,為何解甲歸田?”

瘸子喊道:“丟了一條腿,打不了仗了,還有啥!”

衛鞅低頭一看,族老坐在石頭上盤著的分明隻有一條腿,破舊的布褲有個大洞,鮮紅的大腿根在火光下忽隱忽現。衛鞅心如潮湧,顫聲問:“官府沒有封賞?”裏正粗重歎息一聲,冷冷一笑:“封賞?連從軍時自己的馬和盔甲都沒拿回來。光身子一人被抬回來,沒婆子,沒兒子,老可憐去了!”話音未落,一個老婦人嗚嗚咽咽哭了起來:“我的兒呀,你回來也——”

瘸子尖聲喊道:“老嬸子,哭個啥,挺住!給你客說,我山河裏百十口人,五十來個男人當兵打過仗,活著的都是半截人,你看!”瘸子猛然拉開自己褲子,兩腿上赫然十幾個黑洞,“這是中了埋伏,挨箭射的!再看他們。”

男子們默默脫去破舊的衣衫,火光照耀下,黝黑粗糙的身體上各種肉紅色的傷疤閃著奇異的驚心動魄的亮光。人們莫不掩麵哭泣,唏噓不止。

族老高聲嗬斥:“都抬起頭來!哭個甚?這是迎客嗎?”

村人們中止了哭聲,一片抽抽嗒嗒,拭淚抬頭。

衛鞅熱淚盈眶,啞聲問道:“斬首立功,不能任官,爵位也不給?”

族老歎息道:“好遠客哩!普天之下,爵位都是世族的。我等賤民,縱然斬首立功,最高做個千夫長,也還是沒有爵位。到頭來,隻配回家耕田賣苦。能在回來時領上千把個鐵錢,用泥土糊間房子,已經托天之福了,還想爵位?客從外邦來,天下可有一國給賤民爵位?”

衛鞅默默搖頭,無言以對。

裏正道:“說這些作甚?客又不懂。老哥,上肉如何?”

族老點點頭,高聲喊:“咥肉——”

瘸子高興得跳起來,蹦到篝火前,拿出一把短劍,極其利落地將烤野羊割成許多大小一樣的肉塊。兩個赤腳男孩子飛跑著,專門往每人麵前送肉。唯有衛鞅麵前,是一塊肥大羊腿。肉塊分定,一位一直默默無言的紅衣老人站起,從腰間抽出一支木劍,肅然指劃一圈,高聲念誦起來:“七月流火,天賜我肉。人各均等,合族興盛!咥肉——”人們歡笑一片,各自抓起麵前的肉塊。

裏正和族老向衛鞅一拱手:“客請。咥!”

衛鞅拱手道:“多謝。咥!”在歡笑聲中和農人們一起啃起了烤羊肉。衛鞅撕下一半羊腿,遞給身旁裏正女兒:“給你。我咥不了。”女兒粲然一笑,拿過來放在手邊。

瘸子尖聲喊道:“來,山唱——”

山民們奏起了簡樸粗大的九弦秦箏,有人用木棒敲打著陶甕,有人用手掌拍打著瓦缶,更多人可勁拍著大腿敲打著陶碗,一齊吼唱了起來:

七月流火

過我山陵

女子耕織

男兒作兵

有功無賞

有田無耕

有荒無救

有年無成

悠悠上天

忘我蒼生

秦箏悲愴,歌聲激越,在夏夜的山風裏,飄得很遠很遠。

歌聲響起時,衛鞅已經淚如泉湧了。他熟悉幾乎所有的雅樂與各國民謠唱法,可從來沒有聽過如此刺疼人心的秦風歌謠。他不願意去和唱這樣的歌兒,即或他可以唱得更好。山民們那種近於麻木的苦難宣泄,已經完全將他淹沒了。

回到老裏正家,已經三更將盡。

老裏正家,是兩開間的磚泥屋,顯然無處留客。衛鞅對風餐露宿有過錘煉,堅持要睡在院子裏。老裏正夫婦無論如何不答應,硬是要他睡在靠近窗戶的牆下。老裏正說,那是專門留宿貴客的,冬暖夏涼哩。山民樸實憨厚,絲毫不以客人見外,如果拒絕,分明是大不敬的。想來想去找不到托詞,衛鞅隻好在窗下和衣而臥,連日奔波疲勞,一時呼呼睡去了。

酣睡之中,一種奇異的感覺使衛鞅霍然坐起。揉揉眼睛,定神一看,裏正女兒正赤身**趴在自己腿上蠕動著,豐滿肉體在暗夜中發出幽幽白光。衛鞅驚出一身冷汗,雙手推開光滑的肉體低聲道:“小妹妹,不能這樣。”少女撲哧一笑:“怕甚?大(爹)讓陪你。你不要我,沒臉見人哩。”衛鞅想想道:“我要小解,跟我到外邊院子裏可好?”少女笑道:“想尿,走。”說著光身子披了件衣服,拉起衛鞅到了院中。

殘月西沉,院中一片朦朧月色。衛鞅道:“小妹,來片席子陪我說話,可好?”少女高興道:“好哩,客想咋就咋。”拉來一片破席,讓衛鞅坐下,自己偎在旁邊。衛鞅脫下長衫親切道:“小妹,穿上這件衣服說話,冷。”少女笑笑,穿上長衫包住了自己,又趴在衛鞅腿上。

“小妹妹,多大了?”

“十三。客多大?”

“老哩,三十六。小妹有婆家嗎?”衛鞅有意誇大了自己年歲。

“沒。村裏沒後生,隻有老半截人。”

“小妹妹,陪過別的客人嗎?”

“沒。娘說,我還沒**哩。”

衛鞅長長歎息一聲:“小妹妹,想找個好後生嗎?”

“想。”少女明亮的眼睛湧出了淚水。

衛鞅含淚笑道:“小妹妹,叫我一聲大哥,大哥幫你。”

“大哥——”少女抱住了衛鞅,一聲哽咽。

衛鞅不斷找各種話題,終於和這個十三歲的山女說到了天亮。

清晨,老裏正夫婦高興地給衛鞅做了最好吃的野菜疙瘩,連連說碎女子沒有陪好客。衛鞅百感交集,吃完野菜疙瘩站起來肅然拱手道:“老伯,我乃四海遊學士子,要錢沒用。我給你留下九百鐵錢,再蓋間房子。老伯萬勿推托。”說著拿出錢袋捧到老裏正麵前。

“啥?這叫啥事?不成!”

老裏正一聽,麵紅耳赤,高聲回絕,顯然感到受了重大欺侮。衛鞅無奈,隻好收起錢袋道:“老伯,村裏沒有年輕後生,我想將小妹妹認作義妹,帶她到櫟陽,在一個朋友處做份生計,不知老伯意下如何?”老裏正驚訝地睜大了眼睛喊道:“碎女子,過來!昨晚沒陪客?”少女垂頭低聲道:“陪了。”裏正道:“睡了沒?”少女擦著眼淚搖搖頭。老裏正大是搖頭:“不中用的東西!婆子你說。”老婦人擦著眼淚道:“客是好人,碎女子跟他去也好。”老村正揮揮手道:“去去去,留下也見不得人哩!”老婦人擦淚道:“碎女子,快給客磕頭,叫大哥。快!”少女憨笑道:“娘,昨晚叫過了。”卻又跪倒在衛鞅麵前叩頭。衛鞅連忙扶起道:“小妹妹,不用了,跟大哥走。”老裏正揮手道:“鄉鄰還沒起哩,快走快走。”老婦人道:“走。我送客,送碎女子。”

衛鞅向老裏正深深一躬:“老伯,村人始終無人問我姓名。在下實言相告:我叫衛鞅,前往櫟陽修學。如果你想小妹了,到櫟陽渭風客棧找我。”

“記下了,走哩。”老裏正抹抹眼淚,背過身去了。

太陽還沒有爬上山巔,山溝裏尚是黑蒙蒙一片。衛鞅牽著山女的手,走出了溝口。老婦人在身後遙遙招手。

“大哥,我還沒出過溝哩。”

“跟大哥走,長大了再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