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初入秦地 品味秦風
進入函穀關,到華山魏國軍營,快馬隻有半日路程。
衛鞅所乘白馬,是在公叔府做中庶子時的坐騎。這段路走了整整兩天,並非白馬腳力太弱,實在是衛鞅並不急於進入櫟陽。離開白雪的涑水山莊時,衛鞅已經和白雪成為戀人了。白雪到大河茅津渡送他離魏,兩人依依惜別,衛鞅第一次體察了追慕與思戀的奇異感覺。一入秦國,這種思戀心緒才漸漸淡去。他想好好看看秦國,順便查勘一番秦國風土人情。畢竟,這個被魏國封鎖在函穀關以西的戰國,對他是遙遠而陌生的。確切說,所聞甚多,卻從來沒有踏上這片神秘的土地。對他這樣多有遊曆的士子,從未入秦不能不說是一種缺憾。
對於這片陌生而神秘的土地,衛鞅決意尋訪而進。他期望在進入櫟陽之前,對這個在東方士人眼中麵目猙獰的國家,有個大約的品評。一進函穀關,衛鞅選擇了渭水北岸的官道作為西行路徑,要看看秦國的腹心地帶究竟如何。說是官道,實則是一條僅能錯開車輛的坑坑窪窪的黃土路。僅此一端,可見秦國確實貧窮。衛鞅邊走邊看,又成了當年的遊學士子。遇到道邊農舍走進去討口水,和主人寒暄片刻。天黑時分,隨意在一家農舍歇了,常常和主人說到三更。
次日清晨,衛鞅和主人殷殷作別,又上路西行了。
走馬半日,已是渭水川道。渭水河麵寬闊,清波滾滾,兩岸卻是白茫茫一望無際的鹽堿荒灘,野草灌木若斷若續,恍如雪原中片片綠洲。偶有大風吹過,**起漫天白色塵霧,撲麵而來,呼嘯而過,一片荒涼,一片沉寂。直到鹽堿灘邊緣的山原,方漏出點點民居縷縷炊煙。衛鞅不禁心生感慨,為這塊肥美土地的荒蕪貧瘠深深歎息。
衛鞅兩眼不由濕潤了。
突然,他生出一個願望——盡快到櫟陽去,不能再耽延了。白馬放開四蹄奔馳了。走走歇歇,暮色降臨,終於到了櫟陽。殘留的晚霞映照著黑色城堡,沉重悠揚的閉城號角已經吹了兩遍,吊橋兩邊的鐵索已經哐啷啷放下,未入城的歸耕農夫們也加快了腳步。衛鞅遠遠打量了一陣雄峻怪異的黑色城堡,終於在第三遍號角之前走馬入城了。
進得城來,衛鞅牽馬步行。櫟陽城很小,大約隻有魏國一個中等縣城的樣子。不用問路,憑著一路上農人對櫟陽的點滴介紹,衛鞅轉悠了僅有的四條街道。這四條街都很短很窄,交織成了井字形,秦國國府在井字的最上方口內,也就是最北邊。在國府右手南北街上,衛鞅沒費力氣撞到了白雪說的那家客棧。
一條小街,五六家店鋪兩三家作坊,都是低矮的青磚房。這家客棧也是青磚房屋,卻比其他店鋪高出一大截。廊下高懸兩隻鬥大的白絲風燈,“渭風”兩字遠遠可見。衛鞅牽馬來到門前。燈籠下的黑衣侍者向他一瞄,臉上露出驚喜笑容,抱拳一拱手,伸手接過馬韁;又伸手示意衛鞅自己進去,他要牽馬從邊門進後院的馬廄。一通比畫,一句話也沒有,意思卻絲毫無差。衛鞅微微一笑,知道此人是個啞巴,將馬韁交到他手,自己進了院內。
主人不知如何知道消息,已經笑著匆匆迎來,是那種說不準年齡的中年男子,須發黑中間白,舉止談吐皆剛健清朗。“我名侯嬴。先生可是衛鞅?”主人話音落點,衛鞅拱手道:“在下衛鞅。多有叨擾了。”侯嬴稍稍打量了一眼,拱手笑道:“一見先生,方知白姑娘慧眼不虛也。請進。”
屋內一陣寒暄,一侍者門外道:“先生,酒菜齊備了。”
“拿進來。”侯嬴拉起了布簾。
兩名侍者托盤提籃而入,將酒菜擺上長大木案,簡單實惠,一派秦地習俗。中間一個大陶盆,盛著一整隻熱氣蒸騰湯汁鮮亮的燉肥羊。旁邊四大碗素菜,分別是綠葵、藿菜、鮮韭及一盤無名野菜。另有兩隻小銅碗,盛著紅亮的米醋和黃亮的卵蒜泥。邊上一個大木盤,是一摞熱騰騰的白麵餅。酒器是不小的陶碗。
侯嬴笑道:“秦人無華,大盆大碗,鞅兄莫嫌粗簡。”
衛鞅大感欣慰,仿佛嗅到了山中修學的粗獷簡樸生活。和老師一起種菜,務葵割韭摘藿挑蒜,至今記憶猶新。看到麵前簡樸的餐具,鮮綠的青菜,頓感清新,不由慨然道:“秦風真本色,羞殺世間珍饈也!”
“好!看來鞅兄也是秦人種子。來,先幹一碗,為兄洗塵。”
衛鞅端起憨樸陶碗:“好!幹一碗。”
“力道如何?”
衛鞅輕哈一氣嘖嘖,驚歎:“秦酒如此凜冽,奇!”
“老秦酒之力,勝過趙酒多矣!”
“衛鞅正好烈酒,尋常以趙酒為上品,不想秦國竟有此等好酒!”
“人雲‘酒為民性之表’。秦有如此烈酒,可見秦人之凜然風骨也。”
衛鞅一笑:“看侯兄模樣,很是喜歡秦國了?”
侯嬴笑指大陶盆道:“鞅兄,來,肥羊燉!將米醋與卵蒜泥調和,蘸食大嚼,味美無比。上手,筷子不濟事。”
按照叮囑,衛鞅如法炮製,兩手撕扯開一大塊帶骨肥肉,吞下熱騰騰一口,肥嫩濃香!不禁食欲大振,一陣撕扯,吃得兩腮糊滿湯汁,額頭涔涔冒汗。侯嬴遞過一方汗巾,衛鞅擦拭一番,不禁讚歎:“本色本味,痛快!割不正不食,孔夫子遇到此等肥羊燉,怕要氣歪了嘴。”見衛鞅毫無做作,侯嬴大感對路,一陣大笑道:“鞅兄看,四盤素菜都是秦人做法。開水中一氽,油鹽醋蒜一拌,即是本色本味。這盤野菜,秦人叫苦菜,生在麥田裏的野草,是尋常民戶的常菜。嚐嚐?”對葵、韭、藿等常見蔬菜,衛鞅很是熟悉,正在尋思這野菜名目,聽見侯嬴指點,即刻夾了一筷入口。但覺一股泥土味兒中,滲出嫩脆清香的野草苦澀,細嚼下咽,舌間猶苦,不禁歎息道:“富家佐餐,可為美味。若做常菜,真是苦澀了。”
侯嬴大是精神,笑道:“鞅兄,喝起!你方才問我是否喜歡上了秦國?實言相告,我的確喜歡秦國。這個國家很窮,但窮得硬正。民風樸實厚重,買貨言不二價。不知詩書,不通風華,卻極有古風。住在秦國,窮人富人都很坦然。在秦國開店,沒有兵士強人勒索敲詐,也不用向官府賄賂。隻要你每年繳稅,萬事皆無!打仗,也不騷擾商家。你說,舒心不!你久在安邑,魏國是個甚味道?喝起!你看,我說話也帶了秦音。秦人了不得,隻可惜太窮。秦人一句老話,知道不?”
“知——不——道。”衛鞅一字一頓。
侯贏會心大笑,倏忽肅然:“我來告你。赳赳老秦,共赴國難。”
“赳赳老秦,共赴國難。”衛鞅一字一字念出。
“著!”侯嬴一拍木案,“就是這句。來,喝起!鞅兄,你說秦國如此窮困,打了幾十年仗,還硬硬撐在這兒,憑甚?還就憑老秦人扭成一股勁兒的牛脾氣!你說,這樣國家,要有了魏國那般財富,了得嗎?來,喝起!”
衛鞅跟著侯嬴一次又一次喝起,麵色通紅冒汗,心中卻痛快舒暢,笑道:“侯兄以為,秦國可有不好處?”
侯嬴拍拍頭思忖道:“真想不出來。還是一個字,窮,太窮。”
“還有兩個字,缺人。”
侯嬴對衛鞅的詼諧大感快活,連拍大腿道:“著!就三個字,窮!缺人!我如何連這大事都忘記了?不缺人才,發求賢令作甚!”
“求賢令發出,來了多少士子?”
“聽說一百多,我這客棧還住過二三十個。前日,國府辟了一座招賢館,都搬過去了。我看,這些人做派不行。住在我這兒,天天嚷著要魏國菜齊國菜,私下罵秦國太窮,連個飲酒歌舞處也沒有。搬到招賢館的,隻有十幾個,其餘都跑了。來,喝起!鞅兄,別小看這個窮字,窮土不紮根。能在這天一黑便滿城黑的櫟陽住下來,談何容易!”
濃烈悠長的秦酒,伴著侃侃夜話,衛鞅到櫟陽的第一夜深深醉倒了。他看見了老師,看見了白雪,看見了公子卬,看見了龐涓,看見了渭水兩岸漫天的白塵白霧,看見了生草不生糧的荒涼堿灘,看見了遍地湧動的赤身**的農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