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滅國棋戰 衛鞅名動安邑

“洞香春”的棋室永遠都是誘人的。

這座天下最著名的酒肆,主樓三層靠近庭院園林的一方是人人皆知的養心廳,是專供客人紋枰手談的清幽去處。今日午後,養心廳來了一位非同尋常的客人——麵目黧黑的薛國商人猗垣。他帶著那個俊仆來到時,廳中已經有三十餘座在兩兩搏殺。華貴軒昂的商人微笑著問道:“何座勝多?”女執事恭敬地將黑白主仆領到中間一案前道:“這位先生已連滅三個小諸侯,格殺淩厲,無可匹敵。”猗垣一拱手笑道:“在下願與這位先生對陣,不知先生肯迎戰否?”座中士人正在獨坐飲酒,聞言矜持笑道:“迎戰何難?須得讓子搏殺。”猗垣爽朗大笑:“一戰若敗,再讓不遲。”中年士人點頭笑道:“然也。”猗垣回頭對執事道:“請安置大盤。”女執事興奮地答應一聲,回身向棋童道:“伺候大盤,擺案!”

片刻之間,養心廳中央單列出一座晶瑩碧綠的長案棋枰。待雙方坐定,秀麗女棋童捧來銅鼎請二人定名。中年士人伸手入鼎,摸出一個銅板啪地打到案上,不由興奮大叫:“好!楚國!”黧黑商人摸出一枚銅板一打——魯國。圍觀者不禁輕輕歎息。中年士人道:“大國讓先,請先生執黑。”黧黑商人笑道:“恭敬不如從命。”伸手將一枚黑子清脆地打到左上三三位,手未縮回,中年士人已經將一枚黑子啪地打在右下星位。商人略一思忖,再將一枚黑子打到左下三三位。此時,大盤下的棋童已經變成了四個,兩個木梯上站立,兩個地上站立。棋案前女執事高聲報棋,棋童便將帶有短釘的特製棋子摁進所報位置。

三手棋一出,大盤下圍觀者一陣嗡嗡議論,大部分是替“魯國”歎息。一人高聲道:“魯國守勢太過!”年輕商人不動聲色。隨著大盤棋子不斷增多,隻見“楚國”形勢廣闊,“魯國”搶占了四個大角,中腹一隊“魯軍”正在出逃。顯然,“魯軍”若逃出,則“楚國”地、勢皆失。“楚國”若擒獲“魯軍”,則滅“魯”無疑。養心廳中寂靜無聲,觀者無不為“魯國”擔心。一個大紅長衫的魯國士子竟額頭冒汗,連連搓手。這時“魯軍”眼看山窮水盡,卻突然掉頭攻擊“楚國”不甚整肅的追兵,一舉切斷追兵歸路,十餘回合激戰,竟將與大本營割裂的一隊“楚軍”殲滅。

“魯國萬歲!”額頭冒汗的魯國士人激動得嘶聲大喊,廳中一片鼓掌喊好之聲驟然而起。幾個楚國的黃衣士子不禁連聲歎息,跺腳唏噓,如喪考妣一般沉痛。魯國士人高聲喊道:“執事,上酒!每位先生一爵,泰山酒!”片刻之間,一隊侍女飄來,每個士子手裏都有了一爵紅亮亮的魯國美酒。魯國士人舉爵笑道:“為魯國不衰不滅,幹!”遵照為勝利者慶賀的規矩,所有人都舉爵呼應:“為魯國不衰不滅,幹!”全場一飲而盡。

中年士人向年輕商人一拱手道:“先生精通博弈,在下佩服,明日再請賜教。”轉過身又對幾個楚國士人深深一躬,大有羞愧之色,匆匆離場去了。

這時,天色已近黃昏,養心廳已經燈火通明。興奮議論的士子們紛紛和年輕商人商討方才的激戰。那個俊仆卻隻站在棋枰前凝神沉思。這時,人群中出現了一個白衣士子,緩緩走來,目光巡睃。

來到中央案前。麵目黧黑的年輕巨商正在若有所思地讓俊仆擺著方才那盤棋,一邊擺一邊品評講解。白衣士子端詳有頃,笑道:“楚國何其蠢也?”商人一笑抬頭道:“先生對‘魯國’不以為然?”衛鞅笑道:“機敏有餘,大局不足。”商人揶揄笑道:“如此品評,先生定是弈道高手了。”衛鞅笑道:“尚未見陣,何論高低?”商人豪爽拱手:“可否與先生對弈一局?”衛鞅道:“大盤滅國?”商人豪爽道:“大盤滅國!”

兩人剛剛坐定,侍女捧上趙酒給二人斟起。白衣士子與商人同時舉爵相向,一飲而盡。片刻之間,大盤與棋枰均已安置妥當。女執事肅然站於長案前三尺處,養心廳士子們也圍攏在大盤下,嘖嘖感歎今日奇遇。棋童捧來銅鼎,請二人選國定名。商人摸出一個“魏國”,廳中嘩然喝彩。商人一怔,又淡淡笑著注目對方。白衣士子在鼎中隨意一摸,出來一個“秦國”。圍觀者不禁一陣歎息。白衣士子不由自主大笑起來。

“敢問先生,笑從何來?”商人似乎很在意。

衛鞅豪氣勃發:“人言弱秦,安知不會在我手中變為強秦?”

商人長長籲了口氣:“先生安知,魏國更強。”

白衣士子雙目炯炯發亮:“強弱之勢,古無定則。強可變弱,弱可變強。變化之道,全在人為。安知大魏國不會萎縮,不會弱小?”華貴商人似乎也特別興奮,慨然道:“秦為弱國,先生請!”

白衣士子盯著棋枰,也不謙讓,一枚黑子啪地打到中央天元上。女執事驚愕地高聲報出:“秦國占據天元!”圍觀者一片嘩然,一齊聚攏到棋枰四周。華貴商人驚訝得“啊”了一聲:“先生何等下法?許你重來,莫得兒戲秦國也。”白衣士子平靜道:“中樞之地,輻射四極,雄視八荒,大勢第一要點,如何兒戲?”

“我若占地,先生之勢豈非成空?”商人拈一白子,打到右下角位。

女執事高聲報出:“白棋第一手,右下三三位——”

眾人一片讚歎,紛紛點頭。白衣士子淡然道:“勢無虛勢,地無實地。以勢取地,勢漲地擴,就地取地,地縮勢衰。”拈一枚黑子,啪地打到右邊星位。須臾之間,大棋盤已落九手。黑棋五手均占上下左右中五星位,白棋四子占四方角地。商人凝視棋盤,正色拱手道:“先生行棋,著著高位,全無根基,莫非有意敗秦?”急切之情,似乎比對自己的“魏國”更在心。白衣士子不禁笑道:“豈有此理也。若有高位,豈無實地?看好你魏國便是。”

圍觀者一片呼應:“先生但下便是!”“‘魏國’一定勝!”

黑麵商人不再說話,驅動“魏國”攻取實地。“秦國”騰挪有致,盡量避免纏鬥。幾十個回合後,“魏國”角邊盡占,仔細一看,都龜縮於三線以下。“秦國”卻自四線以外,圍起了廣闊深邃的大勢,莫名其妙地竟使“魏國”實地明顯落後於“秦國”。哄哄嗡嗡一片,養心廳整個**起來。魏國吏員士子們連連歎息,故意高聲評點,以圖給“魏國”一點兒啟示警告。黑麵“魏國”不急不躁沉思默想,突然一手打進“秦國”腹地。

“好!”大盤一上子,廳中齊聲叫好。

“秦國”沒有慌亂,也突然向“魏國”邊地切入。“魏國”若被滲透,實地有可能被搜刮淨盡。思忖良久,“魏國”隻有回兵抵擋。如此回防,“秦國”本來有些縫隙的防線,因此成了銅牆鐵壁。白衣士子舍棄了滲透“魏國”邊地的零散“秦兵”,搶得先手,突然向先前打入腹地的“魏軍”發動猛攻。由於“秦國”起手占據了中央天元,一隊“魏軍”無論向哪個方向逃竄,都被從中央逼向四周銅牆鐵壁。堪堪數十回合,“魏軍”被四麵合圍,終於陷入絕境。

養心廳一片愕然,一片沉寂,連歎息聲也沒有了。

“好!”一聲脆亮,玉麵俊仆鼓掌高叫。

隨著叫好聲,一片沉重的歎息嗡嗡哄哄蔓延開來。黑麵商人站起身來肅然拱手:“先生棋道高遠,在下輸得心服口服。”女執事笑吟吟高聲問:“在座諸位,可有不服?”一人高聲道:“方今戰國崇尚實力,我等魏人服了!”話音落點,養心廳一陣喊好喝彩。又一人高聲道:“這位先生為棋道生輝,可否指點方才棋理,教我等以開茅塞!”

黑麵商人也拱手道:“在下也有此意,願聞高見。”

戰國風氣,素無多餘自謙,天下名士更不屑於虛己。白衣士子從容上前,指著牆上大棋盤道:“圍棋之道,天道人道**而成也。遠古洪荒,大禹疏導,大地現出茫茫原野。於是,大禹立井田之製,劃耕地為九九擴大的無限方塊。溝渠縱橫交織,民居點點布於其上,天成人間大格局也。後有聖哲,中夜觀天,感天中星光點點,大地渠路縱橫成方,神往遐思,遙感天上星辰布於地上經緯,當成氣象萬千之局。神思成技,做經緯之線交織,交叉點置石子而戲,此為棋道之始也。其後,攻占征伐,圍城奪地,人世生滅愈演愈烈,棋道便也有了生殺攻占、圍地爭勝的規則。久而久之,棋道成矣。大要言之,人道天道交相成,而生棋道也。”

舉座無聲,人們仿佛在聽一個天外來客的深奧論說。

敗陣商人問:“棋戰,何以稱之‘圍’?”

白衣士子侃侃而論:“人間諸象,天地萬物,環環相圍而生。民被吏圍,吏被官圍,官被君圍,君被國圍,國被天下圍,天下被宇宙圍,宇宙被造物圍,造物最終又被天地萬物芸芸眾生之精神圍。圍之愈廣,其勢愈大。勢大圍大,圍大勢大。此為棋道,亦是天道人道。棋道聖手,以圍地為目標,然必以取勢為根基。子子樞要,方可成勢。勢堅則圍地,勢弱則地斷。若方才之棋,若‘秦國’處處與‘魏國’糾結纏鬥,‘秦國’則難以支撐。若以勢圍地,勢地相生,則‘秦國’自勝。因由何在?棋若無勢,猶國家無法度架構也。棋若有勢,則子子有序,若民有法可依也,兵有規可循也。聖手治棋,猶明君治國、名將治軍也!”

黑麵商人離席深深一躬:“先生真當世大才。在下五歲學棋,至今已經二十餘年,會過無數名家高手,未聞此等精深見解。更無一人能如先生,講棋而超於棋,將棋道、天道、人道、治道融於一體!今日得遇先生,當稱三生有幸。不知先生可否與在下做長夜飲?”

白衣士子笑道:“既逢知音,自當痛飲。”

“好!請到我居所。”商人拉起衛鞅舉步便走。

“衛鞅,不能走。”突然,一個冷冷的聲音從廳門口傳來。

一位帶劍將軍昂昂走進拱手道:“末將奉公叔夫人之命,請先生回府,商議要事。”白衣衛鞅揶揄道:“你也是公叔府人?”來者昂昂一拱:“末將新到,未能與中庶子相識,尚請鑒諒。”衛鞅思忖有頃,對商人笑道:“不期相逢,甚感知音,若有機緣,容當後會。”黑麵商人大有遺憾,卻也慨然笑道:“高人可遇難求,但願後會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