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安邑王街的神秘商人

安邑有一條街很是特別,處在王宮的最後麵。

目下,一輛六尺車蓋的華貴軺車,正擠在車流中向王街深處而來。夜幕已經降臨,王街雖然沒有商家店鋪,街邊風燈卻是二十步一盞,照得川流車馬一片燦爛。隨著華車一輛輛流進兩邊府邸,王街漸漸到了盡頭,車流也漸漸疏落。最後,隻有這輛六尺車蓋的軺車了。

六尺車蓋的華麗軺車在大門前剛一停穩,便有一個白發紅衣的老者碎步走來迎接。這是府中總管,魏國人稱為“家老”。老人笑意殷殷拱手道:“敢問先生,可是薛國貴客?”華車主人已經下車,一位麵色黧黑氣度高貴的年輕人,身後跟著的一個仆人卻是麵白如玉,俊秀英武。客人向總管老人拱手道:“家老安好。在下正是薛國猗垣。”家老道:“公子已在府中等候多時,先生請。”猗垣從容笑道:“家老嗬,我猗氏老族有個講究,首次遇貴人家老,必得送一件薄禮,叫一路通吉。不成敬意,請家老笑納。”說話間,身後俊仆已將一個精致的小木匣捧到家老麵前。家老一看木匣四邊包金,便知裏麵決然是名貴珠寶,驚喜得深深一躬:“先生大富大貴,小老兒三生有幸。”懷抱木匣忙不迭道:“先生請。”

猗垣笑道:“在下有件小事相煩,不知家老方便否?”

“先生有事但講,小老兒在公子府尚算通達。”

“在下有一愛妾,心慕公子夫人已久,托在下為夫人帶來一件禮物。在下行程匆匆,未必有幸一睹夫人風采。相煩家老代在下轉送夫人,在下他日專程攜小妾拜見夫人。不知可否?”一席話溫文爾雅,給人好事卻像求人一般,教人好生受用。

家老臉泛紅光,抱匣拱手道:“能代先生為夫人效勞,小老兒榮幸。”

猗垣從俊仆手中接過一個在風燈下發著幽幽綠光的玉匣,雙手捧起:“家老,這是西域雪山之國的一件貂裘,消融大雪於三尺之外。匣內尚有小妾一柬,請轉送夫人。”家老畢恭畢敬道:“先生真乃大雅之士,小老兒即刻去見夫人。”回身高聲道,“典門何在?”一個守門將官跑步而來。家老肅然吩咐道:“領先生去見公子,對公子說,夫人喚我有事,即刻就來。”

典門將官一聲答應,謙恭地領著主仆二人向正廳而來。

公子卬正在廳中欣賞一口名劍。戰國兵爭連綿,擁有一口名劍非但身價地位倍增,實用價值更是異乎尋常。目下,他之所以耐心等候,是因為叔父公子梁向他竭力舉薦了一個薛國巨商,說這位商人如何有古人之風、如何有名士情懷、如何擁有天下罕見的珍寶,且性格又如何豪俠;說這位商人常住安邑名貴酒肆洞香春最有名的雅室,已經成為名士官員們爭相結識的人物,等等。

公子卬生性好奇,聽叔父這麽一番繪聲繪色的介紹,不禁想見見這個神秘的大商人。叔父已經為他相約,說定今晚來訪。可是,掌燈已有三刻,如何客人還未到來?當然,最大的可能是王街塞車。否則,見公子卬的客人是不敢在酉時首刻之後到來的。

典門將官走了進來:“稟報公子,薛國先生猗垣到。”

“家老何在?”公子卬隱隱不悅。

“稟公子,夫人喚家老有事,家老特命末將先行領引先生,他片刻即來。”

公子卬本想到廳門迎接,想想未動,隻一揮手道:“請先生進來。”典門出得正廳,恭恭敬敬地將客人領入,悄悄退了出去。

“在下薛國猗垣,久聞公子賢明高義,特來拜望。”

公子卬眼前一亮!麵前這個黧黑的年輕人一領大紅金絲鬥篷,一頂六寸高墨玉冠,英挺威武,氣度不凡。身後仆人,豐神俊朗,明目流盼。公子卬不禁暗暗稱奇,商人中竟有如此人物?心思轉動間拱手笑道:“魏卬不敢當先生高辭,先生請入座敘談。”這時,家老已經輕步進入正廳。公子卬笑臉吩咐:“給先生上茶。”少頃,猗垣在東側客位坐定,俊仆肅然立在身後。家老捧來茶器,俯身操作時向客人遞過去一個興奮眼神。華貴的客人會意地笑了笑。

公子卬主位坐定,舉起茶盅道:“先生請。”

猗垣恭敬舉起茶盅:“吳茶名貴,多謝公子。”微呷一口,很是雅致。

“先生識得吳茶,也算經多見廣。”對方是個商人,公子卬很是矜持。

“在下別無所長,唯對天下名器略知一二,公子見笑。”

“噢?”公子卬微笑道,“安邑傳聞,先生為商道奇人,多有才具。我有一口古劍,安邑無人識得。先生若能論定,可入名器大家了。家老,拿古劍過來。”

猗垣擺擺手道:“不用。賞劍在架,方顯其神韻。”說話間起身離座,走到劍架前端詳沉吟有頃,笑道:“公子這口古劍,天下名器,價值不菲。”但凡品評劍器,通常總是持劍在手,先看劍鞘形製,再拔劍出鞘觀察劍身。偏這位貴公子般的商人卻隻站在劍架前端詳,絲毫沒有取劍在手的意思。

公子卬頗有不悅,覺得這個商人未免托大,走過來淡淡笑道:“先生好眼力,相劍堪比薛燭了。”薛燭,是春秋末期越國聞名的相劍大師。越王勾踐滅吳稱霸後,尋覓搜求天下名劍十二口,請來薛燭評定真偽等次。十二名劍並列於大廳劍架,薛燭一路走過,便指出其中五口是後來鑄劍師仿製。經越國鑄劍師開劍公議,證實薛燭所言無差。一時間,薛燭相劍名聞天下,稱為“劍器神相”。公子卬這樣比,顯然在揶揄這位商人班門弄斧。

猗垣渾然不覺,再度端詳,還是沒有動劍,凝思有頃道:“此劍當是工布古劍,劍身之曲紋有如大河奔湧,連綿不絕。劍身當長二尺二三寸,連帶劍格,長約三尺。”

“噢?先生如何得知此劍紋狀?”公子卬大是驚訝。

“公子,在下祖上極喜收藏古劍名器與兵器圖籍,這是在下從書中學來的。實說,在下還沒見過工布劍。”猗垣謙恭豁達地笑答。公子卬開始對這個商人刮目相看了,拱手作禮道:“以先生眼光,這口古劍在當世名器中價值若何?”

“工布劍是名劍極品。尋常人看來,自當是價值連城了。”

“先生以為不是?”

“尚非天品神品,隻能屈居第三等。”

“如何?第三等!”公子卬又一次感到了無可名狀的驚訝,搖頭大笑道,“先生何其誇張也!請問,天下何劍堪稱一等二等?”華貴商人並未局促,不卑不亢道:“神品者,非幹將、莫邪之雌雄劍莫屬。”公子卬無奈地點點頭。這幹將、莫邪一對雌雄劍,可是幾百年來當世公認的神劍,威名赫赫,品格自然比工布劍高了一等。他頗不耐煩地問道:“難道還有比幹將、莫邪更名貴的劍器?”

“堪稱劍器天品者,非天月劍莫屬。”

“天……月……劍?”公子卬輕輕冷笑,“聞所未聞,不知何人何時鑄造?”

“天月劍,蚩尤所鑄。”華貴商人莊重回答。

“你!可是說……與黃帝大戰的蚩尤?”

“自古以來,隻有一個蚩尤。”

公子卬不禁哈哈大笑:“商人也,專一的子虛烏有!蚩尤?蚩尤鑄劍,那是史上傳說,明白?你還可說天帝之劍,真是。”刹那之間,公子卬對華貴商人的敬意全消,現出了王族子孫蔑視一切的傲氣。

客人平靜一如止水,淡淡笑道:“在下對公子久有景仰之心,無以為敬,特將先祖收藏的蚩尤天月劍獻贈公子。”

“且慢且慢!你,你有蚩尤劍?”公子卬收斂笑容,露出冷冰冰神色。他覺得荒誕得可笑。一個商人縱然有錢,縱然是劍器收藏世家,也不至於如此神奇,竟能弄出一口蚩尤劍,匪夷所思!目光一掃門口,他忍不住就要下逐客令。

“小家老,打開天月劍,請公子品評。”客人依舊淡淡微笑。

公子卬一怔,終於沒有開口。他要看看這個名動安邑的豪客,究竟要拿一件何等物事來搪塞他。目不轉睛看去,那個豐神俊朗的仆人手裏,似乎是一支形狀怪異的竹杖。此刻,這個俊仆將竹杖兩端一扯,“嗒”的一響,赫然顯出一支黑沉沉的彎月形物事,雙手捧到了公子卬麵前。

出於習慣,公子卬單手一托,隻覺沉甸甸涼冰冰大是異常!莫名其妙地,他隨著這冰涼的感覺便是一陣不由自主的震顫,連忙雙手托住,發現這黑沉沉物事是通體一根,恍若天生一段生鐵。細看之下,大是困惑。縱然是名貴劍器,劍鞘劍身之分,也是絕然鮮明的。但眼前這個沉甸甸涼冰冰的物事,大是怪異,簡直就是一根冰涼的生鐵包裹了一層皮革,將那物事的怪異弧形逼真地顯露出來。看這皮革,質地細密,黝黑發亮,看不出是何種皮質。這物事通體幾乎沒有差別,三尺之外難以看出劍柄與劍身之分。上手之後,才會感覺到弧形稍小的一端有一段寸餘寬的渾圓凸起,之後便是一段圓柄。這是劍柄?幾乎與劍身通體生成一根黑沉沉物事,怪異之中有一種威猛與神秘。

縱然公子卬見多識廣,也對這物事不敢輕易開口。沉默一陣,還是難以相信,不由將劍捧起道:“先生說是蚩尤劍,如何證實?”

猗垣笑道:“這口工布劍,公子可曾實地用過?”

“試過多次,削鐵如泥,鋒利無匹。”

猗垣沉吟道:“隻是有些可惜……”

公子卬恍然笑道:“先生是說,與工布劍一試?”

“工布劍天下極品,若有損傷,隻怕暴殄天物。”

公子卬傲然大笑:“若真是蚩尤劍出世,工布劍何足道哉!”將黑沉沉物事遞給猗垣,轉身對著劍架深深一躬,上前雙手捧下工布劍。

“恭敬不如從命。”猗垣雙臂架劍,拱手道,“公子,請開工布。”

公子卬緩緩抽出工布古劍,但聞隱隱振音,一股清冷的幽幽光芒在燈下彌漫開來。猗垣卻將天月劍置於長案之上,深深三躬,而後右手持劍,左手一抹,扯去了黑沉沉的“劍鞘”。明亮的燈光之下,但見這物事似灰似黑,長約三尺有餘,形如新月,完全沒有工布劍出鞘時的龍吟之聲青芒之勢。但令人驚異的是,就在蚩尤劍出鞘的刹那之間,工布劍光芒盡斂,變得與剛剛出土一般。公子卬揉揉眼睛,細看劍身,大是奇怪,如何一點兒刺眼的寒意都沒有了?沉吟有頃,他伸出劍鋒道:“來,一試便知。”

猗垣肅然將天月劍搭上工布劍。驀然之間,天月劍發出一陣長長的清亮振音,宛若兩軍陣前的蕭蕭馬鳴,劍身陡放光華,如長空一道閃電掠過,大廳中明亮的燭光頓時幽暗下來。工布劍卻是瑟瑟發抖,一陣金鐵之聲。

公子卬強自鎮靜:“來,劍鋒相抵。”在他的記憶中,工布劍無堅不摧,斬金斷玉比砍瓜切菜還來得容易。猗垣笑著點點頭道:“在下不善使劍,公子可任意砍來。”公子卬緩緩舉劍,突然發力,向天月劍猛然揮去——未聞金鐵交鋒之聲,隻覺手中一輕,工布劍已經無聲無息斷為兩截。斷金觸地,“噗”的一聲沒進白玉大磚之中。名震天下的工布劍,刹那之間變成了一段劍根。

公子卬大驚失色,怔怔地看著手中劍根發呆。工布劍不鋒利嗎?半截斷劍尚能沒入玉磚之中,可知鋒銳依然。終於,他深深一躬道:“如此天兵神器,魏卬何敢受之?”

客人已經將天月劍套上黑鞘,肅然莊容道:“方今刀兵歲月,此天兵神器藏於家庫,何如出世效力?久聞公子高義,力促魏王罷兵息戰。天兵神器贈予公子,願公子建功立業,青史不朽。”說完,恭敬地雙手捧上天月劍。公子卬驚喜至極,慌忙接過黑沉沉的天月劍,再度躬身一禮:“先生如此大德,魏卬何以報答?”轉身高聲吩咐,“家老,上酒。我與先生痛飲!”家老一直侍立在廳中,聞言比主人還要興奮,高聲應命,急急而去。

賓主小宴,公子卬頻頻勸酒,自己也飲得麵色漲紅。他一再詢問客人有何事讓他效力以報?客人則屢屢大笑說沒有,有事時一定會來相求公子。公子沉吟思忖,突然問道:“先生薛國人?”客人答曰:“正是。”公子卬大笑:“好!無功不受祿,魏卬保先生之國十年內安然無恙。”

客人無所謂地笑笑:“公子,在下少小離家,奔走天下在各國經商。近年來,財貨之利,主要在秦國。”

“噢?先生如何偏在秦國經商?秦乃危邦也。”

“秦國危邦嗎?”客人大為驚訝,不禁訴說起來,“公子有所不知,富商駐窮邦,這是家父的經商秘訣。秦國窮弱,更需商賈,更易謀利。十年來,在下從秦國謀利多矣。如何公子卻說秦國是危邦?”

“先生何其糊塗!目下,六大戰國就要起兵滅秦了。”公子卬頓時一臉關切地告誡。“六國滅秦?呀!該當如何?”客人頓時驚得冒出汗來,起身一躬,“敢請公子教我。”公子卬沉吟半晌道:“先生從秦國脫身,須得多長時日?”客人思忖道:“脫身過急,秦人必會大起疑心,奪財殺人。走得太慢,又會毀於刀兵。這卻如何是好?”想想又道,“此話休要再提,在下不能為公子分憂,何能再添煩心事體?容我再想想出路。”公子卬笑道:“除了本公子,誰能在如此大事上幫你?休得謙讓,還是我來想辦法。”略一沉吟斷然道,“這樣,我先應你,兩個月內,秦國無事。若還不夠,我再設法。”客人爽朗笑道:“些須財貨之利,竟讓公子為難。公子若能保全在下財貨之利,在下終生所獲,均與公子共享。”

“好!豪俠高朋。然,何以為報?”

“公子若能將魏國之兵器交易,讓給在下來做,禍富與共……”

公子卬大笑:“先生可人!快人快語不失商家本色。日後有事,我派家老約你。先生有事,就派這位小家老來我府,如何?”

兩人一起放聲大笑,再度痛飲,子時方散。公子卬要留客,客人堅持不添麻煩。公子卬要送客人出門。客人笑道:“公子待客常道人人皆知,從不送客。破例送一商人,坊間傳聞對你我不利也。”公子卬恍然,連讚先生高明。

家老領引客人出門,來到樹蔭處低聲道:“先生稍待,夫人有幾句話。”咳嗽一聲,樹蔭中轉出一個紗裙拖地的高挑婦人。華貴客人忙深深一躬道:“薛國猗垣參見夫人。”婦人微微一禮笑道:“多承先生與愛妾美意。先生愛妾所言之事,我當盡力為之。若有佳音,家老會即刻報於先生。”說完微微一禮,飄然去了。華貴客人望著夫人背影,深深一躬。家老低聲道:“先生放心,夫人是老晉國郗克元帥的玄孫女,比公子神通還大。夫人素常從不見客人,先生真是天命財星也。”

“多謝家老關照,猗垣告辭。”說完,客人與俊仆登車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