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中平元年(四十二)
我被推搡著來到村子中央的一塊空地,空地顯眼處有一座土搭的台子,台子上用粗木立了一根黃布大旗,飄**地寫著“蒼天已死”四個字在村子上方招展。
台子下聚集了許多頭紮黃布的人,列成差不多十幾個方陣,我想了想以前呂布教我的“五人為伍,五伍為兩,四兩為卒,五卒為旅,五旅為師,五師為軍,以起軍旅,以作田役,以比追胥,以令貢賦。”我掃了一眼,這規模大概有千把人,要是真的一路北上打到晉陽去,途徑村莊再收編些,等到了城根兒底下的時候可不得了。
他們押著我到台上,底下的士兵就開始嗷嗷著叫好。我猜他們並不是為了可以出征打仗而興奮,也許僅僅隻是在這亂世的某個早晨可以看到光明正大的殺人事情而已。又或者他們中的有些人真的是為出征打仗而高興:可能路上**擄掠的快樂要大於守著莊稼種地要好得多——最不濟就算分不到錢搶不到糧食女人,看到別的大戶被抄家殺頭也是好的。
這時李大善人也被押了上來,押著他的正是昨晚救我的那個年輕人。他黝黑的臉上洋溢著逢年過節的喜慶神色,路過我時甚至都無心多看我一眼,他熱忱地盯著砍頭台的位置,一個赤膊大漢一胸膛的毛,看起來比張文遠還要高大些,正在用酒噴在刀上揩拭。年輕人衝他吆喝:“先殺這個,先殺這個!”
押解我的高個兒和矮子也興奮起來,一個身穿米黃道袍的天官登上台子,台下的兵丁更加聒噪了。有服侍的小童端了盆水上去,天官用手背蘸了蘸水,又用手指彈開。小童端著水下台的時候還不忘衝李大善人吐口吐沫。李大善人一臉死灰。
天官指著李大善人:“這個王八蛋占著大家夥兒的田,霸著鄉親們的地,他家一垛糧就夠村裏的相親們吃喝不窮,而他家到底私藏著多少垛糧?誰知道?”
天官說話的時候就有後生搬上來一條板凳,讓李大善人站在上麵,然後又把井裏打水的大木桶灌滿水,用繩子係在他的脖子上。天官繼續數落李大善人的罪狀,昨晚救我的年輕人找了條馬鞭,天官說到高亢時就衝著李大善人的後背抽一鞭子,疼得李大善人直哆嗦,那年輕人還在大聲地罵:“別動啊!水灑出來就往死裏打!”
我看得於心不忍,而身旁的高個兒和矮子越來越興奮,仿佛審判的是與他們不共戴天的世仇,他們的眼裏都是狂熱,恨不得親自衝上去折磨和撕咬李大善人才罷休。
天官還在表演,而李大善人已經撐不住了,又挨了一鞭子後搖搖晃晃地從板凳上摔下來,木桶滾到一邊,水也灑了一地,台下的士兵轟然叫好。昨夜救了我的年輕人一下子暴躁起來,瘋狂地拿鞭子鞭打李大善人,台下叫好聲開始混亂,但李大善人怎麽打也不動,好似昏死過去。
年輕人找人又抬來水,一盆一盆地往李大善人身上潑,李大善人醒過來,有氣無力地衝著天官央求:“……殺了我吧……”天官拂袖道:“沒你想的那麽簡單!”
就在這時,李大善人突然暴起,一躍從地上爬起來,天官和那年輕人都嚇了一跳,就連手裏握著鞭子都不記得,傻呆呆站在那兒。李大善人胡亂狂叫了一番,雙眼血紅開始奔跑,一頭撞在離我不遠的旗樁子上,我看得清楚,早上起來那個愁眉苦臉的李大善人直撞得腦漿迸裂,好像稍微輕那麽一點兒都不解恨似的。
我還在想李大善人到底在恨什麽,高個兒和矮子就把我推搡著上了台子中央。那天官還沒我高,皮膚粗糙幹裂,不知哪裏搞來的破爛道袍,大部分都刷了糊糊所以才顯得發黃。那天官巧如舌簧,不斷地跟台下的士兵鼓吹祭旗的好處,說什麽歲在甲子天下大吉之類的鬼話。
這時台下士兵群裏衝出來一個人,揮舞著胳膊對天官大喊:“仙人認錯人啦,這個是好人,這個是好人!”
我有點不可置信,為何黃巾黨中會有人不要性命地替我求情,再一看那人也穿著破爛道袍,像是個小頭目之類的人,離近了時我才發現,竟然是我初次在家門口遇到的黃巾頭目韜老師,郝萌他們曾經就是韜老師的手下。
沒想到今時今日在這裏會遇到故人,我心裏雖然惋惜著李大善人的死,但是想到此刻韜老師親自出麵,又是個頭目,想來我這條命是可以保住了。隻是接下來要在這裏待上好一陣子,要麽找機會刺殺天官,要麽溜回去找呂布搬救兵,到時候正規軍一來把這些無理取鬧的鄉民一夥兒都端了。我又想別到時候一窩端的時候把我也認成賊人給殺了。
然後不知怎地又想起呂布隻殺將不殺百姓的思路,我心下一陣淒涼:這百姓很多時候真的不是無辜的,說他們容易被煽動,其實還不是他們從內心就盼望著有人來煽風點火。長久苦悶的勞作已經磨平了他們的幸福感,好像唯獨親眼目睹他人的不幸才能感受到快樂。
韜老師衝我招手:“高順兒,高順兒!”我熱切地回應著他,並不斷地對身邊倆人賠笑,意思是你看咱們都自己人,可以放了我啦!矮子一臉不可置信,而那高個兒卻一臉勝券在握的樣子,輕蔑地眯著眼看韜老師。
這時台下忽然多出一個人擋在韜老師麵前,我一看正是昨晚帶人巡夜的什麽郭大哥。郭大哥攔住韜老師,抽出刀猛地砍下,驚得我不由得放聲大叫,可憐那韜老師還沒反應過來怎麽回事腦袋就被削去了半個,像塊西瓜一樣圓弧那麵朝下,歪歪扭扭在地上顫顫悠悠地晃著。
那郭大哥用沾著血的刀指著韜老師的屍身道:“軍令如山!天官麵前誰敢造次,和他下場一樣!”
矮子在我身邊感慨:“我操怎麽說砍就真的砍了!”高個兒滿不在乎地:“新收了這麽多民兵,郭大哥正愁沒人拿來殺雞儆猴呢,這個傻子自己就跑出來了。”說著還特地衝我擠眉弄眼地:“好像還是你的老熟人,為了救你把命都搭上了,等一會兒你見了人家可得好好感謝感謝!”說著他和矮子哈哈大笑,好似說了什麽不得了的笑話。
他們押著我走到斬首台前,碩大的劊子手已經準備完畢,掄著鬼頭刀在演練斬首的姿勢。天官在士兵麵前開始宣布我奇奇怪怪的罪狀,最後得出結論我是最適合殺頭祭旗的人,天選的我。我心想這些妖道真是什麽都敢說,好像我生下來活到這把年紀就是像捆柴火一樣給人拿來砍了用的。
儀式進行完畢,他們押著我往斬首台上趴,我順著高個兒和矮子的力道往前一傾,跟著往後一退,閃了他倆一個趔趄。台下的士兵開始亂哄哄叫好,好像等一會兒在台上廝殺起來比我老實被砍了還要精彩。
輪著大刀的劊子手一步踏來,十分不樂意我在臨死前故作掙紮。他一手抓住捆我的繩子,提溜著我就往地上按,我心想總算把你這家夥引出來了,而且還是那麽順利就被他拿到繩子。
我往上跳了一下,跟著往下猛地一墜,繩子勒著劊子手抓我的那隻手掙脫地鬆了一些,我趁機胡亂兩下把繩子弄開逃了出來,兩手終於得以空閑。劊子手這一下被我弄得發怒,不再想著執行儀式的事情,開始揮著刀砍我。
在曆經這小半年的鍛煉來,我總覺得我見了誰也打不過,今天輸給劉備明天輸給關二哥後天輸給張老三大後天輸給狗兒子張文遠,真是誰也打不過誰也夠不著,本來以為自信滿滿的打個平頭老百姓沒啥問題,結果一下子還遇到了呂布親傳槍法的禿頭強,給我打得那叫一個鬱悶。我以為我這輩子功夫就這樣了,沒想到直到今日遇到這些真正的普通人,才發現我這多半年真的沒有荒廢。
那劊子手又高又大,那把專門砍頭的鬼頭刀也是威風凜凜,刀背上還串了九個銅環,可是在我看來他的每一刀都慢得像是在故意讓我,而且破綻百出,每一刀我都能一眼看出十幾種不同的破綻,就是苦於身法跟不上腦袋,所以不能挨個破他。
就見這刀近了身前,我想這刀又寬又長,往後躲無疑還要再跟著吃他一刀,隻好往前一步進了他懷裏,一手捏他拿刀的手腕一手拍他肩頭,他本能地提手去防自己肩膀,注意力被分散了,結果這一下什麽也沒發生,劊子手透過指縫往外看時,才發現他的鬼頭刀已經到了我的手裏。
我揮了兩下,著實沉得厲害。矮子見了大加高興,想在眾人麵前露一把,端著木槍就迎上來了,還對高個兒喊:“誰都不許搶啊,看我怎麽再把他擒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