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罪人所請 合理合法

花盛眼中隱隱有光,那是他此前從未有過的溫善之光,誠實答:“大人猜得沒錯!”

東君又陷入沉思。

簡東臣看看東君,又看看高暄,“他們到底在說什麽呀?”

高暄雙手一攤,“本官也正想問你呢。”

東君站了起來,聲音很輕,“那個孩子呢?”

花盛臉色平靜,卻答非所問:“當時,我妹妹已經有了四個來月的身子,胎兒已成形,如果再行落胎之舉,我妹妹必定凶多吉少。於是,我們便決定,等這孩子生下來才作處置。”

“處置?”高暄終於聽明白了,慍怒道:“一個剛出生的嬰兒,你們要如何處置他。”

簡東臣後知後覺的終於明白過來了,亦憤慨和之,“太沒人性了。”

“這個孩子就是個孽種,自然是要處置的。”花盛說著最狠毒的話,用的卻是最溫和的語調。

“後來呢?”東君隻想聽結果。

“後來,那女嬰一生出來,我妹妹看都不願看她一眼,便叫我抱出去,扔到深山老林裏,喂猛獸凶禽。”

東君按住了憤怒的簡東臣。

“當日,我抱著那孩子向山裏走去,不知為何,她不哭不鬧,竟還對著我笑。我實在於心不忍,便半道轉身去了青石鎮,將她扔進了鎮外的棄嬰塔內。”

簡東臣拔開東君的手,氣憤得磨拳擦掌,“這還叫不忍心,你將她扔進棄嬰塔內,她還能活嗎?”

“她活下來了。”東君溫柔的接了一句,將簡東臣拉到一旁,“若那嬰兒就此死了,他又何必找我來,同我講這麽多呢?”

高暄與簡東臣:“?”

“被扔進棄嬰塔內,還能活下來,這倒是奇事。”高暄神色凝重。

棄嬰塔,興起於百十來年前。當時苛捐徭役苦重,百姓生活萬分艱辛,加上傳統的重男輕女思想,導致了大部份貧窮百姓皆以生女為嫌,每多溺斃。

發展至後來,有鄉紳便在鎮外偏僻處建造了棄嬰塔。那些剛出生的女嬰便被扔了進去,任其自生自滅。

更諷刺的是,棄嬰塔還被某些冠冕堂皇的人稱之為“義塔”。

花盛又笑了,是陰鬱譏笑,“那樣一處吃人不吐骨頭的陰詭地獄,居然叫作義塔,真是天大的諷刺。”

東君柔聲:“可就是在這樣一處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那女嬰卻活下來了,對嗎?”

花盛點頭輕歎:“或許天意如此。”

“那嬰兒究竟是如何活下來的?”高暄也忍不住內心的驚訝好奇。

花盛:“……”

片刻後,他沉著聲音:“當日,我將她扔進棄嬰塔後,便頭也不回的回家去了。可翌日清晨,我打開房門,赫然發現她被一床厚厚的被褥包裹著,小臉紅撲撲的,正睜著一雙亮晶晶的黑眼睛,還揮舞著小手看著我。我嚇壞了,不敢去抱她。不是被她嚇壞了,而是被她出現在這裏給嚇壞了。”

高暄表示理解,“本官雖未曾親眼見過棄嬰塔,但卻看過記載。據載,棄嬰塔雖無規範建築,但皆用青石建成,下寬上窄,結實堅固,因外型似塔而得名。有的不足一丈,而有的則有數丈之高。整座塔身,隻在一麵塔牆的上方處留了個四四方方的小孔。而這個小孔小到什麽程度呢?小到僅能將初生嬰兒放進去一般大小。”

簡東臣實在憋不住了,鼓著眼問花盛:“你去的這個棄嬰塔,有多高多大?”

花盛抬起眼皮,“約有兩丈之高,而那塔牆上方的小孔,小到僅能塞入一個小嬰兒大小。”

簡東臣睜大眼睛,“兩丈高塔,小小方孔,還能將扔進去的嬰兒給救出來?簡直不可思議,莫非是……”

東君明白簡東臣的意思,遂搖頭,“不可能,倘若是將棄嬰塔炸開的話,那嬰兒必定會無法避免的受到嚴重傷害,他應該不會用此危險的法子。”

花盛的目光深幽,“是的。我當時也是如此想的,便即刻抱著那孩子又去了棄嬰塔。可是,棄嬰塔完好如初,我又仔細檢查了一番,處處結實堅固,沒有絲毫鬆懈。

我看著塔牆上方的小孔百思不得其解,心中又驚又懼,定定的坐了許久,直到懷中的嬰兒哇哇大哭,哭得我心煩意躁,我惡念又起,舉起手便欲將她給再行扔進塔中——

“啊!不可!”簡東臣緊張的喊出了聲。

花盛迅速看了一眼前者,接著道:“當我高高舉起那嬰兒時,她突然停止了哭聲,在半空中看著我,咧著小嘴隱隱一笑,我瞬間怔住了。隨即便由她懷中掉出一片長長的葉子來,我雙手發軟發麻,便又將她給放了下來。”

簡東臣隨著他的講述緊張萬分,直到此刻方才鬆了口氣,隨即好奇發問:“什麽葉子?”

“是一片蘭花的葉子,上麵還有四個字,應該是用針刺出來的。”

“蘭花的葉子?”隔著衣袖,東君突然握住了自己的左手腕,一陣恍惚。

“什麽字?”簡東臣追問。

“稚子無辜。”

也就是說,確實是有人將嬰兒由塔中給救了出來。

但是連三歲小兒都沒法進入的小小孔位,塔身又沒有絲毫損毀,那人是如何將嬰兒由塔中救出來的呢?

不可思議!細思極恐!

場中一片靜默。

片刻後,簡東臣警惕的斜睨著花盛,“那你叫東君來,不會是叫他幫你調查,當年是誰救了那嬰兒,又是用什麽法子將她救出來的吧?”

“自然不是!”花盛未開口,恍惚完的東君便搶先答。

“那他囉嗦這半日,到底是為什麽嘛?”

“簡捕頭稍安勿躁,他應該還有後話。”東君的眼神仿佛能洞悉一切。

花盛笑了,清聲道:“是的,還有後話。後來,我們兩兄妹便將那孩子留了下來,在一個小山村過著離世隱居的日子。孩子漸漸長大,有她在我們的身旁,仿佛有一道溫暖的光芒,照進了我們暗黑無光的人生,那幾年我們過得非常快樂滿足。直到孩子八歲那年……”

花盛突然哽咽著語不成聲,模樣甚悲,簡東臣都按下了嘴邊的問題,大家都靜靜的看著他,靜待下文。

片刻後,花盛調整好情緒,接著道:“在孩子八歲生日那天,我們在廚房裏給她準備吃的,她獨自在院中奔跑嬉戲,不過是在我一眨眼間,院裏突然便沒了響動,靜謐得可怕。直覺告訴我有事發生了,我一個箭步衝出去,孩子便已經不見了,就仿佛憑空消失了一般。”

“啊!不見了,那快去找啊!”簡東臣如身臨其境,著急忙慌的催促起來。

“找了,我們找遍了附近,找了整整一年,都沒有找到孩子的半點蹤跡。她仿佛真的就憑空消失了一般。後來妹妹便開始發瘋了,她偏執的認為,讓她承受這種擁有過又失去的巨大悲痛,都是拜蔡老賊所賜,她要報複,報複當初所有對不起花家之人。”

“那你攔住她啊!”簡東臣還在身臨其境,激動直言。

“我攔不住,亦不想攔。那孩子是妹妹的全部,她為她而死而生。而妹妹又是我的全部,爾之痛亦是吾之痛,爾之恨亦是悟之恨。”

簡東臣:“……”

原來如此!這才是花家兄妹事隔十幾年之久,方才去複仇的真正原由。

唉!上天慣是見不得世人圓滿,總要降下冷漠無情的苦難與折磨。

東君突然心生無邊感慨,但高暄作為執法者卻很冷靜,淡然道:“即使你們有再多的理由,也不能成為蔑視法紀,傷害無辜的借口。”

“大人說得對,再多理由,都不能踐踏王法,傷害無辜,更不能脫罪。”簡東臣也正氣凜然。

“他說這麽多不是為了脫罪,而是另有所求。”東君軟綿綿的接話了,且語出驚人。

花盛突然間就笑了。

其餘二人:“求什麽?”

“他想讓我幫他找回那失蹤的孩子。”

東君清楚,從見到花盛的那一刻起,他就一直在默默關注著自己。

與其說他是在關注,不如說是在審視更為合適。

仿佛他是在審視眼前的這個人,是否值得信賴,值得托付一些重要的東西。

高暄與簡東臣不約而同,“啊!找孩子!”

一個身陷囹圄的罪人,竟然請求一方府衙的推官,為他去尋找一個失蹤多年的孩子。

雖出人意外,難以想象,但卻沒毛病。

花盛雖然是個罪犯,但同時亦身為普通百姓。他要委托推官幫其偵案找人,是合乎邏輯思維,亦合情合理合法。

花盛又笑了,這次是欣慰的笑。

東君的思路完全正確,花盛的確是一直在默默的審視著他。

而東君敏銳的直覺,洞察人心的智慧能力,沒有令他失望。他知道,眼前這個人值得信任,當然也值得托付。

花盛正色道:“那推官大人可願接受罪人所請?”

東君低頭默思,下一刻抬起頭來,眼神清澈,“所以,昨夜你原本是有機會逃走的,但你卻還是自動送上門來,不惜身陷囹圄,就是為了托我幫你找孩子嗎?”

高暄與簡東臣:“??”

“嗬嗬!”花盛苦笑兩聲,“真是什麽都瞞不過大人的一雙慧眼啊!”

“那你得先要告訴我,是誰讓你來找我的?”東君繼續語出驚人。

高暄與簡東臣:“???”

“哈哈哈……”花盛開懷大笑,“大人慧眼慧心,花某沒有信錯人,恩人他也沒有看錯人。”

高暄和簡東臣:“……”

又憑空冒出個恩人來,高暄和簡東臣滿腦子都是問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