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寂寥的房客(高殷)10
高殷在登基之後,曾經對坤寧殿西暖閣來了個大整修,而這當中最大手筆的改動,就是把包括龍炕龍床龍榻在內的天子臥室,整間拔起來挪到了殿堂中央。對年輕皇帝的這一設計,將作寺大匠宇文愷曾經大搖其頭,當麵懇請高殷把臥室繼續保留在正南靠窗,否則的話不僅采光、通風會受影響,隱藏在地磚下麵的六條取暖火道也要全部扒掉另挖……高殷大大讚賞了這位東西二京的規劃者,從內庫撥出彩絹百匹褒獎他犯顏直諫的勇氣,但同時也明確地告訴宇文愷“朕就是樂意睡中間”,要他趕緊著領人開工,廢話寫在紙上交到門下省去。
於是,高殷的臥室就成了位於西暖閣正中央的、一片極其怪誕的正方形封閉空間:四扇青榆材質、高逾兩丈的朱漆八折屏風權且充當門窗,共同支起一麵長、寬達到三丈的巨大絨麵承塵,隻要有需要,隨時可以隔絕一切來自外界的窺探目光。拉開屏風,走進臥室,壓在雙層彩繪地毯上的,是高殷自己為自己挑選的全套家當:
西南角,擺著一張短小低矮、通常為訪客所準備的帶靠背雙人連榻,放在上麵的蒲團隨皇帝心情,既可以充填柔軟仿佛雲朵的絲綿,又可以塞滿堅硬咯人的蕎麥麩糠;正北麵,全長將近一丈的高大磚炕,與父皇在福寧殿的那張幾乎一模一樣,每逢冬日,從火道傳來的熱量讓人恨不得粘到炕上;東偏北,一張金絲楠木材質、雕滿忍冬紋飾的精致便床拔地竄起,高高的床架夏天可支蚊帳,冬天可掛帷幕,四角探出四隻栩栩如生的龍首,驕傲地垂下多達五重的東珠流蘇,和風不息,音樂不止。
關閉屏風,交待好黃門宦官,留下來的,便是隻屬於天子本人、絕不會受到打擾的隱秘城堡。高殷自己布置了這個地方,同時也無比渴望這個地方,他的腳步越走越快,幾乎是連蹦帶跳地登上漢白玉陛階,然後急不可耐地向田鵬鸞和皮由揮揮手,要他們帶著人趕緊退走。“還是老規矩,申時把朕喚醒,”高殷心不在焉地吩咐著,眼睛在鬥拱下麵掛著的帳幔上掃來掃去,強忍自己動手推門的衝動,等著宦官們把這項最後的工作做完,“到時黍酒送一杯過來,然後有三、四個人候著就行。行了,忙自己的去吧!”
皮由似乎在身後喊了幾句,不過高殷完全沒有在乎。他走進一年來已經徹底住熟悉了的西暖閣,咧嘴一笑,把水晶杯中殘存的冰塊,一仰脖全給倒了進去,嘎嘣嘎嘣幾下嚼碎。寒冷就像長針,順著臼齒猛然紮進腦筋深處,激得高殷當場就是一個冷戰,可話又說回來,他這麽幹可不就是為了追求這份刺激?“但有急奏,無論何時立刻送來!”年輕的皇帝拖長嗓音,得意洋洋地喊道:
“軍國大事,須臾不得拖延!”
這一回,他清楚地聽到了宦官們的連連“喏”聲。高殷心情愉快地背起雙手,學朝會時的那些京官邁開四方步子,把自己一晃一晃挪到殿堂中間去。他滿意地看到,皮由無可挑剔地遵循了自己的旨意,隻要天子不在,南麵的屏風始終留著一折不關,抬眼就能看見裏麵的家具雜物。
無論春夏秋冬,承塵始終被自己的重量壓得深深凹陷,磚炕的前後左右,上午時分送來的奏折按上書人姓氏分堆碼放,整整齊齊。在福寧殿的父皇臥室,榻、炕、床、座之間的空隙擺放的全是武器架,刀鐧銃槍一應俱全,還有一套帶鎖子背心的半身布麵甲,銅袍釘摸上去又涼又滑,而在坤寧殿的這邊,絕大部分刀槍都被鑲金嵌玉的書櫃所取代,線裝書、卷軸、羊皮紙甚至貝葉經,高殷從五歲以來的收藏基本上都搬進了這裏。
這大概就是父子之間最顯著的不同。年輕的皇帝把目光移向磚坑西麵,看著那座年代久遠、木料被摩挲的光可鑒人的三層書櫃,不由得感慨。父親喜歡自己去創造曆史,而他的兒子……他的長子卻喜歡去閱讀曆史。至少現在,還是如此。什麽時候,書卷裏也會出現《薩沃爾尤加三卷書》那樣的手稿,記述下帝諱殷,字正道”這樣的字跡——誰在那裏?
高殷警覺地收回右腳,下盤壓低、上身放鬆,右手撥開玉佩,一下按住革帶上掛著的環首刀柄。月華不是寒霜那樣的長刀,但也是碎隅鞭的殘骸重鍛而成,縱使雙層堅甲,也擋不住虹色利刃的光華。“是誰。雙手舉高,馬上出來!”
“陛下……”
嬌小的身影舉起兩隻小手,怯生生地從屏風開口鑽了出來。是個身穿藍白襦裙的少女,嗓音好像滿月小貓那樣軟糯,雙丫髻上的裝飾更是隻有一朵銀花,看模樣進宮最多也就四個月,說不定就是二月政變後補選的那一批。“方才,皮黃門讓我……聖人殿下,慈寧殿那邊……”她不敢抬起腦袋,詞句似乎也因為恐懼而變得混亂,才說到一半便磕磕碰碰變得難以出口,看的高殷隻想苦笑。“罷了罷了,朕知道了。回去告訴娘娘,”他收起那套戒備姿態,伸直胳膊指指西暖閣南門,自己也納悶為什麽要做這個多餘動作:
“朕仲秋節一定去看娘娘。要是事情急,今——明天晚上也行。走吧走吧。”
“喏。”
小宮女把雙手放在左腰,彎腰躬身很不正式地行了一禮,腦袋壓得更加低了。嚴格來說,這算是犯錯,不過高殷可沒閑到跟一個小丫頭置氣的程度,他還想在睡前看幾本……看……嗯,這小姑娘,頭發黑油油的挺滑順,後脖頸露出來的那一截也是細白的很,好看,好看。前胸看不大清,不過身材細細長長的,說不定挺有料。“你先停一下。”高殷故作嚴肅地叫住小宮女,喉嚨有點發幹,“咕咚”一聲就咽下了一口唾沫。“不急著走。幫朕——嗯,朕要批奏章,你幫朕洗洗筆,先到床邊候著~”
高殷敢向父皇發誓,那一瞬間萬籟俱寂,就連珍珠流蘇都沒有任何晃動。但也就是在那一瞬間,他的腦中直接響起了從兒時就無比熟悉的,足夠讓他從巔峰一下滑進穀底的咯咯嘲笑。“看來這一年,你應該是沒有浪費時間。”宮女安逸地直起腰身,毫不客氣地作出犀利評論:
“隻不過,學到的東西未免太多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