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寂寥的房客(高殷)9
誰要是敢說汴京的大內皇城狹小寒酸,那他就是睜著眼睛編瞎話。然而,要是誰稱讚汴梁的皇宮冬暖夏涼舒暢宜人,那他同樣也是昧著良心拍馬屁。皇城的堂皇規模中外皆知,但是住久之後究竟是舒服還是不舒服,高殷這個把家安在裏麵的皇帝最清楚不過。以那些鋪滿地麵、在烈日照耀下反射出白亮光芒的地磚石板為例,它們在展現出無比雄偉氣勢的同時,也把整座皇城變成了一忽不停的露天燒烤爐。哪個笨蛋要是在午時、未時主動暴露在外,必定會沒走三步就汗流浹背,覺得有誰在後脊梁上點了三盆大火。
高殷就是這樣的一個笨蛋,而且他對這個事實再清楚不過。出坤寧殿之前,他專門脫去了絳紗袍與厚單衣,換上件宿衛羽林練習相撲時常穿的單層薄褲褶,腦袋上更是光溜溜不著寸縷,結果在毒辣的太陽之下,還是沒過多久便敗下陣來。“田鵬鸞,”年輕皇帝甩甩滿頭汗珠,一隻手舉著半滿的水晶杯,另一隻手飛快地在空中舞動,說起話來顯得是又急又燥又不耐煩,:
“讓他們趕緊把肩輿抬走吧,哪邊陰涼上哪邊歇去。你的人也別都圍著了,留你一個在旁邊就行。這麽大太陽,用不著都陪著朕捂汗。”
“遵旨。”中黃門田鵬鸞快活地低頭受命,包頭上用來吸汗的白羊肚毛巾差點就給晃下來。他是個圓臉盤、三角眼,比高殷還要小上一歲的熟女直,在皇帝麵前完全是嘻嘻哈哈的少年人本性,可在吩咐自己的宦官手下時,態度就立即變得正經了起來:“聽見沒有,開天恩啦!古裏甲,上官,聖上不要肩輿,帶著人趕快回局裏去!叱利士、王輔國,你們這兩什人甭跟這麽緊,兩邊散開,趕緊的散開!”
兩年前剛入宮時,田鵬鸞還是個官話都說不流利的小文盲,但這個來自內附部落的年輕人特別有心眼,每次去文林館傳話都會借機旁聽,然後再把學到的典故照貓畫虎對高殷複述一遍,各種張冠李戴不止一次把年輕皇帝笑成滾地葫蘆。就這樣過了兩年,他不僅成了高殷最信任的貼身宦官,而且還把內謁者局的一百多人管的服服帖貼,揮斥方遒的時候很有幾分威風,有時候真是令人難以置信。“宮裏那些老寺人,要都像你這樣,朕能少操多少心。”高殷感慨一聲,晃晃手中的透明杯子,光是聽著冰塊互相撞擊的嘩啦聲,就覺得身上的暑氣散去不少:
“不過,為何這般急著趕人回局?找個涼快地方先歇息歇息,豈不更好?”
“陛下,這邊不像椒房,一顆樹都沒有,蔭涼地方可不好找,”田鵬鸞把象征地位的拂塵左右搖擺,就是不肯搭上肩頭,因為那地方的衣料早就浸透了,“還不如讓他們回內謁者局,小奴走前拿井水冰的有西瓜。要不給陛下也拿幾沿過來?”
“那倒不必,一來一往又要折騰人。”高殷被逗得樂了,腳步愈發地輕快起來。跟自己一手提拔的同齡人待在一起,確實比官高爵重的長輩教訓快活不少,想笑就笑想跑就跑,繁瑣的禮儀完全可以丟到九霄雲外去。“這天氣也甚是可惡,都仲秋了,熱氣反倒加了回來。唉,要不是父皇定的有規矩,朕真想再去延福宮消一回暑。對了田鵬鸞,怎麽護衛還沒散?去哪裏都跟著這麽些人,朕煩得慌!”
“陛下,這小奴可做不得主了。”田鵬鸞做個鬼臉,順手掏出塊手帕,從左到右把整張大臉都給抹了一遍,擦掉的汗珠顆顆都有黃豆大:
“二月份叛軍殺進皇宮,那血流的,小奴過長城時候都沒見過。劉桃枝——劉領軍他老人家昨天還問嘞,要小奴好生保護聖上安全,不然就要加派整整一個隊的刀劍備身,日夜貼身時刻跟隨著。”
“那就免了。”高殷忍不住地打了個冷戰,不全是因為剛剛灌下的一大口酸梅湯。出了坤寧殿後,他和貼身保護的宦官一直往北走,距離宮牆上新增的那排哨樓隻有二三十步遠,能清晰地看到正在站崗的中兵精銳。在燥熱的陽光之下,他們必須身穿全套鋼鐵劄甲,護心鏡和頭盔熱的能攤雞蛋,整個人像被直挺挺地塞進了燒紅煙筒,一趟崗站下來,莫說是全身鹽花,脫下軍靴都能把汗給倒出來。讓他們陪著自己,背著五十斤裝備連走幾裏路……高殷決定,還是不幹這種淩虐士卒的缺德事為妙。“那就都跟著吧。不過用不著這許多人,叱利士,”高殷直接點了那個最壯最高、滿臉橫肉的中年宦官名字,“你帶著你的什,四周遠遠散開,隻要看到慈寧殿那邊有人過來,馬上報告!”
叱利士滿口喏喏,就像得到自由的捕鼠貓一樣跑開,消失於東側宮室投下的狹長陰影。田鵬鸞看著他跑遠,搖搖頭,右手變戲法一樣轉玩著拂塵,嬉笑出聲:
“聖上放心,小奴早就做的有準備,慈寧殿的下人決見不著聖上的麵。就是……小奴說句犯忌諱的話,懇請陛下免小奴死罪……這聖人殿下那邊,隔那麽些時候,聖上也該過去露個麵。要不然,二天聖人殿下親到坤寧殿探視,小奴和皮黃門他老人家,也不敢攔住不是?”
“知道了知道了,死罪可免活罪難逃,罰你給劉桃枝磨刀聽嘮叨去!”高殷笑罵著把田鵬鸞踢走,眼睛不經意地向北邊一瞅,恰巧看見了北牆最高的那座鼓樓。領軍將軍、千牛備身劉桃枝如同一尊沉默的塑像,佇立在被削尖木樁所圍攏的望台上方,那雙結滿老繭的厚實大手,仍舊如同大齊建立之後的任何一個日夜那樣,牢牢地按住用碎隅鞭殘骸打造、鋒刃透明如玉的雙手長刀寒霜。年輕的皇帝停下腳步,近乎入迷地看著這位身材高挑的皇家刺客,恍惚間仿佛再次回到了半年前的血腥屠場,麵對著百保契丹叛軍的重重刀槍……冷漠的現實,就在這短短一瞬間,又一次地砸在了高殷的四麵八方。
“仲秋節。仲秋節晚上,朕就去慈寧殿看望娘娘。義寧公主、斛律羨家的女兒也一起去。”高殷把水晶杯遞給田鵬鸞,臉上的笑容,消融的速度遠比冰塊更快:
“你說的對。有些事情,時候到了,躲是躲不開的。回去吧,田鵬鸞,帶著你的人送朕回殿,不用再去打聽慈寧宮的動向。朕還有一百多份奏章密折等著要看。”
田鵬鸞的回答,隻有一聲響亮的“遵旨。”就察言觀色這方麵來說,他的成績已經超過了服侍的君主。高殷五味雜陳地看了自己的同齡人一眼,沉默地轉過身去,快步走向自己的坤寧殿。批閱完今天的奏章,他非常希望能夠找到一位信得過的對象,好好鍛煉一下自己的談話技巧……可以是高孝琬,可以是姑父,也可以是——也可以是,那個不知道究竟身在何方的,甚至不知道是否還會再次現身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