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寂寥的房客(高殷)5

“海相公,陛下的難處,喔,啊,也請相公考慮一下。”高湛不知是看見了年輕皇帝愁眉苦臉,還是事情牽涉到自己不得不出頭,硬著頭皮也站了起來。但他在說話的時候,始終不敢跟海瑞對眼:

“海相公,當日台軍平叛,殺戮實在太重,已令京師百官寒心,”高老九眨巴著眼睛,故意把這件事說的跟自己無關一樣,“京畿州縣、邊境軍鎮,多少文武官員都與首惡有過聯絡……若是將收監的叛逆全部誅殺,逼得這些人投靠吳越或是戎狄,到時又該如何是好?先師孔聖曾曰,嗯,曾經說過,以刑法治民,隻會令他們害怕懲罰卻不知廉恥,隻有以禮法施以感化,萬民才會真心歸服。海相公高學,孤在這裏,便不多說,不多說~”

“賊逆非民。”海瑞硬邦邦地甩出這四個字。他不去理會高湛,反倒向河間王高孝琬行禮作揖,略微帶點客氣地問道:

“王相。聽聞駝牛署上月瘐死叛逆兩名,宗正寺是否已將之除名宗籍冊?”

“自是要依律辦。依律辦。”高孝琬狼狽地站在那裏,左顧右盼恨不得找個坑把自己埋進去。他繼承了母親的細白皮膚與直挺長鼻,是文襄皇帝生前常常誇耀的長子,在高殷這一輩排行老大,沒發生政變時就已經處處小心,更何況現在,那真是比薩沃爾尤加還要小心萬倍。看著堂兄進退維穀的模樣,高殷動了憐憫之心,正想開口幫忙,卻不料海瑞猛然轉身,對著禦塌氣勢洶洶又是一揖到底:

“陛下。依理,大逆賊徒當盡早明正典刑、露布天下,獄中瘐死隻會有損朝廷聲威。微臣請問——”

“又發作了。”尚書左仆射楊愔靜靜地坐在胡**,淡漠的話語宛如輕風。他用右手緊緊按住縱貫右眉的那條扭曲白疤,出口的詞句雖然簡單,卻沒有其他任何人介入的餘地:

“韓鳳一鞭,遺痛至今哪。”

“……”

海瑞沉默地側過身子,將寫滿筆記的笏板貼近胸口,謙虛而周到地向著丞相楊愔點頭致敬。如果說這座坤寧殿裏——不,如果說普天之下居然還有誰能夠得到海剛峰的尊敬,那這位人物非尚書左仆射、臨清王楊愔楊遵彥莫屬。尚書省之所以沒有尚書令,是因為楊愔堅辭不受;《修文殿禦覽》之所以空缺總監,更是因為楊愔不願掛名。但是,一個人的地位不會因為他的謙遜而受到改變,無論具體的官爵如何,楊遵彥始終是眾相之相、萬士之士,高殷父皇遠征之前親口指定的輔政重臣。一件政事,若是他明確開了口,即便是禦榻上的皇帝高殷,想找到理由駁回也要為此絞盡腦汁。

包括海瑞在內,殿內的其他五位樞臣,一致認可楊愔的這一地位。有那麽一段時間,東暖閣內真個是變得安靜異常,就連冰塊在牆角的融化聲都能聽得真真切切,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入迷似地看著楊愔按摩眉脊,入迷似地看著楊愔輕振大袖,緊接著又高度緊張地豎起耳朵,不放過楊愔輕聲道出的任何一個音節:

“君前失儀,微臣慚愧之至。唉……想那政變當日,臣若不是被娥都督冒死背回,早被亂鞭去了性命。連月來,郎中們在陋宅來來去去,內服、外敷用藥無數,方才勉強保住這隻眼珠。待得三九寒冬,隻怕針灸都止不住澀痛哪。”

“皮由,快去把東北角的冰盆撤了。”高殷幾乎是不假思索地下達了命令。看著老宦官一手捂腰、咬緊牙關跑在年輕人前頭的模樣,高殷心中確實有些不忍,但是皮由的勞頓可以用事後賞賜來補償,楊愔的傷口卻是容不得半分差錯。“楊相公在家中也要小心注意。萬不可著涼,萬不可疲累,飲食也要多多注意,似河鮮、海鮮、羊肉這等發物,一定不能入口……楊相公,朕現在便遣孫太醫過來?”

“老臣,叩謝陛下厚恩。”楊愔瀟灑地起身行禮,慌得高殷差點走下禦座,伸出雙手把自己的姑父給攙扶起來。然而,楊愔用堅決的目光阻止了皇帝,他以雕刻大師般的精準甩動大袖,緩慢而又準確地完成了從躬身、伏地到叩首起身的全套動作,圓領絲袍竟連一條多餘的皺褶都看不到。“臣不敢勞煩禦醫。外傷均已愈合,如若休養調理得當,一兩年內定會痊愈。隻是這口腹之欲,臣今年隻能如陛下所言,暫且忍耐了。”

一時間,楊愔似乎是露出了神往的表情,那張方正俊朗的臉上,流露出一絲真正的懷念:

“昔年,臣在朝會之前,總會去禦街中段的魯記早鋪,配新出爐的芝麻胡餅,要一碗現沏秘製魚湯。自二月以來,再也不曾品嚐哪。”

殿內傳來一陣附和的讚許聲。楊愔斜對麵的薩沃爾尤加連連點頭,眼神也變得充滿向往;站在身後的斛律羨則是滿臉愧疚地別過頭去,不願再看尚書左仆射後腦那片新生白發。至於老九高湛……他倒是笑嘻嘻地不停朝所有人示好,可問題是除了不得不搭話的河間王高孝琬,別人最多是勉強回笑兩下,海瑞則是連這一步都給省了。

高殷也沒怎麽理會九叔,隻是敷衍地點了一下頭。楊愔的話語勾起了他的少年回憶,那時候父皇才剛剛登基,沒有變得像天保七年以後連月酗酒,對恰好留在大內皇宮的子女——通常來說就是高殷自己——從早到晚連罵帶打甚至皮鞭相加,還僅僅隻是一位疼愛兒女的嚴厲父親;那時候的楊愔也才剛剛娶到太原長公主,三十多歲的人榮光煥發、唇紅齒白,每次早朝都惹得宮女紛紛側目,在禦街行進時,更是能夠一個人蓋過整套臨清王鹵簿(儀仗隊)。

當時的高殷,除了每月初五進宮朝拜時不得不穿的一身正式,其他時候很喜歡跟這位姑父待在一起,聽他講史,跟他演字,幫他跟父皇握槊時偷藏棋子。當然更少不了的是,跟著這位姑父一起跑到禦街,吃腳店、小鋪的美味吃的肚皮溜圓。

在這些小吃裏麵,魯記魚湯並不是高殷最喜歡的。不過,聽姑父這樣提起,高殷的記憶一下子變得清晰。他記起了芝麻胡餅的酥軟與甜香,幹炸小魚的酥脆與勁道,他還記起自己最喜歡搶過夥計的大勺,自己從咕咕冒泡的瓦缸裏舀出雞骨高湯,熱熱的澆在手指大小的小雜魚身上。那種“滋啦——”的歡快聲響,真能樂得他拍起手掌,比真的把食物放到嘴裏,更加地激起心中興致……

“那位店家,做起生意可不算大方。蔥末、芫荽,放多了便不樂意。蝦仁雲吞,每碗隻放七隻,朕吃了不飽,還要去隔壁回回鋪子,買三四串羯羊肉串墊饑。”高殷情不自禁地十指交叉,肩膀也不知不覺地鬆弛下來。他被兒時的歡樂包圍,完全沒有注意到海瑞的眼神……但是這一回,就連這位海剛鋒,態度似乎也變得柔和不少,讓年輕皇帝的心情變得愈發舒暢:

“楊相公。明年康複,朕親端湯餅,入府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