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寂寥的房客(高殷)4
“但是斬首數——”高殷猛地把右手握成拳頭。隔著絳紗袍與褲褶,他感受到了從自己手上散發的體溫,不祥的預感一下子竄進血管,像是泡進活水的遊魚一般,飛快地竄往全身各處:
“朕明白了。連月以來,衝擊大同長城的戎狄,並非精銳戰兵。‘羊口二千二百七十一隻’!酋帥們想是把尋常牧民都驅來填壕了。”
“聖明無過陛下。”斛律羨和高湛幾乎同時說出這句話,然後充滿慍怒地彼此瞪上一眼。雙雙別過頭去。約莫三個心跳過後,驃騎大將軍斛律羨方才趕走了臉上不悅,重啟話題:
“陛下。以臣之見,各部戎狄突然不計傷亡,接連三月驅使部民強行攻堅,內中緣由其實不難猜到。一種可能,是太虛同時給了眾多酋帥預示,要他們傾舉族之力聯手犯邊,以求突破長城。另一種可能,太虛在北冥幽荒選定了新的代言,從北向南橫掃戎狄各部,逼迫其中羸弱者南下求活。無論是哪種緣由,朔鎮王侍中那邊,今年都將變得無比艱難。”
“代言。虛荒之手,妖邪之音……”高殷仔細咀嚼著這些不祥詞匯,不知不覺間已經把目光抬高,鎖在了殿頂藻井四周的帳幔上。“秦宗權號稱入世魔君,其實也不過是太虛代言。倘塞北真有這樣一位邪君崛起,那麽……列位相公以為如何?是否應當拔擢中兵精銳,馳援朔鎮大同?”
“……”
斛律羨選擇了沉默。他該說的都已經說完,接下來隻看其他幾人是否支持他的觀點。另外五位樞臣當中,高湛有些躍躍欲試,但他已經把坐在旁邊的河間王高孝琬忽視了兩回,這一次不得不滿臉假笑地湊過去詢問意見。於是,坐在皇帝左手邊第一位的尚書左仆射楊愔,看起來就成了回答的唯一人選——
“臣,有事!”
左手第二位樞臣忽地起身,剛硬如鐵的話語擲地有聲。門下省黃門侍郎海瑞海剛峰,此番又將有何諫言出口?
希望不是對殿裏的其他人喊打喊殺。高殷感覺到了右眼皮的跳動,他勉強擠出一絲僵硬笑容,試著把說話的語氣調整成“哈哈,早就等著你了,你怎麽才過來啊?”,而不是“先皇在上,你可千萬別讓我下不來台。”:
“海相公,勿慌,勿慌!內殿議事,何必這般急切。朕便來猜上一猜,相公想是對鄜延局勢有所擔憂?朕亦有將鄜延行台改為軍鎮的打算,不知這節度使一職,該委托何人為好?”
“邊疆兵事,非臣所長。微臣愧對陛下抬愛。”海瑞冷冰冰地砸回來兩個短句,隻不過話裏話外,聽不出有半分慚愧的意思。沒什麽,沒什麽,海剛峰一貫如此,不對任何人表現出任何親近……高殷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告誡自己,努力讓自己對這位海相公再次生出好感。他前傾上身,正麵迎上海瑞的視線,刹那間竟然覺得自己看到了萬丈深淵,整個人險些一個趔趄掉落進去。
身在遠方的父親,曾經對海瑞作出過這種評價:“是把好刀。用的順了,想砍誰就砍誰!”這句話未免有些誇張,但是高殷對此並無多少異議,他知道,這位靠著科舉考試硬是爬上權力高峰的平民丞相,肯定不是能隨便駕馭的一般人。他出身於極偏極遠、孤懸於嶺南西南的瓊州荒島,既非開國勳貴,又非高門士族,僅僅隻是一個田地不足百畝的窮苦鄉紳。天保五年進京會試,他因為路費不足,竟然搭乘水師糧船走了足足兩月海路,總算抵達楚州後,又堅持換成最便宜的拉貨排筏逆淮而上,差一點就被厲鬼湖匪剁成所謂的茄汁板刀麵。據說,當海瑞最終走進汴梁內城的貢院之時,整個人已經瘦成了一把骨頭,走起路來一步三晃,就好像腳下踩著的,仍然是結著鹽花的滑膩船板一樣……
他現在的模樣,看起來也沒好上多少:五尺半的身高,比曆經沙場的斛律羨低了整整一頭;仿佛皮包骨頭一樣的削瘦身形,簡直就是支撐官服的一副破爛衣架,令人擔心會不會被大風直接刮走。他的胡須又黃又稀,不到五十就已經兩鬢蒼白;他的臉頰深深凹陷,因為營養不良而顯出明顯的菜色;他的雙手血管凸出,就連握持笏板這樣簡單的動作,都會引發筋脈機括似的連續運動……饑餓與疲累,已經成了這個人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但是這個人,這位天保五年的欽點探花海瑞,卻始終都能倔強地挺直全身,仿佛一棵寧折不彎的參天巨鬆。此時此刻,海剛峰單薄的嘴唇鋒利如劍,清澈的雙目強睜圓瞪,兩條濃密如墨的眉毛仿佛兩個正寫的行書“八”字,愈發襯托出滿麵怒容。“陛下,”他開始自顧自地進入正題,完全不給高殷繼續猜測的機會:
“臣所論者,不在邊疆兵事,亦不在許蔡平叛。‘為山九仞,功虧一簣’。常山作亂,迄今已六月有餘,幸賴有司追緝得力,魁首、黨羽盡皆拿獲。微臣惶恐,請問陛下,此等大逆不道之徒,究竟該做如何處置?”
好吧,他總算是沒提具體的名字。高殷閉上眼睛,覺得像是當頭挨了魔君一鞭,而他寧願腦袋上被來這麽一下。但是這個話題——這個話題!“海相公,”高殷設法壓低嗓音,讓自己聽起來多少有那麽些威嚴:
“眾叛逆之中,首惡韓鳳已被格殺當場,首惡高演、段韶、高歸彥亦均受傷被擒,斛——悉餘從者,多也棄刃投降。此事六月前既已告畢,不知相公緣何重提?”
“陛下。叛逆雖已入監,然審判遲遲未行。微臣敢問陛下,此等奸佞賊子,何日可交大理寺決正?”海瑞昂首怒目,餘音清晰嘹亮,詞句滾滾而來,真個是如大江東去,無有半點阻隔:
“倘陛下另有考慮,亦請早下明詔,正天下視聽!”
“相公所言,甚是有理……”高殷連連地點頭,含糊地應答,一時間舌頭真像是拴上了攔河鐵鏈。父皇在的時候,就經常像這樣把他訓得頭暈腦脹,真沒想到父皇遠征之後,依然有人能用這種連珠炮似的發問,把他給一直逼到榻腳。不過話又說回來,海瑞也確實戳中了高殷一直藏在心口的想法。身為皇帝,他何嚐不想把這群叛國賊交給駝牛署的劊子手,一個個吸成血盡肉枯的骨頭架子?問題是殺人太多,人心必亂,再加上婁太皇太後對高演的堅持回護……海剛峰啊海剛峰,你就不能考慮考慮朕的難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