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寂寥的房客(高殷)3

然而,高演高老六的企圖沒有得逞。他被忠誠於天子的刀劍備身擋在了坤寧殿外,自己也被禦用千牛刀的保管者、高殷父皇最信任的刺客千牛備身劉桃枝斬斷左臂。為老六兒子搖旗呐喊的太皇太後婁氏,見到這個場麵之後當場暈厥,至今仍然把自己關在寢宮,拒絕再見親孫子哪怕一麵,但她要是知道老九兒子隨後的作為,拒絕去見的恐怕就不止高殷一個了:

長廣王高湛在得知高演被捕後,立即殺掉了手底下所有的動搖者,活像餓狼一樣撲向了兄長高演的常山王府。他們洗劫了這座樸素宅邸,先把仆役奴婢殺個一幹二淨,再把高演妻小豬羊一般綁起來送到宮牆。緊接著,他們食髓知味地又開始進攻參與政變的其他勳貴重臣,先後殺掉了平秦王高歸彥、開國元老賀拔仁幾乎全家,然後又把平原王段韶留在宅邸的妻子兒女屠戮殆盡。如果不是綠色皮膚的黑鉞效節軍及時入城勤王、阻止暴行,真不知道還要有多少無頭血屍橫躺花園,多少無辜幼童被踐踏街上。

高湛用同謀的無數條性命,給侄子交上了一張不得不收的投名狀。高殷隻能選擇赦免九叔,因為如果把高湛處死的話,他不僅自己也要變成弑親禽獸,各地那些曾和政變勳貴通信的刺史、行台仆射也會人心不穩。但赦免不意味著原諒,更不會意味著喜歡,高殷容許九叔繼續留在朝堂上,甚至還容許這位叔叔繼續保留王爵,但他同時也完全放任民間對高湛的唾罵,沒有一絲一毫去壓製的意思。這位雙重叛徒活該如此。

相較之下,另一位政變的參與者,不僅同樣得到了赦免,而且還在京師打出了自己的響亮名聲。他是薊鎮的擎天軍節度使,被高演矯詔從萬裏之外急傳而來;他在政變當中嚴守中立,指揮四百高車(敕勒族別稱)青壯死守自家裏坊,哪怕與高湛發生正麵衝突也在所不惜;政變平息後,他更是自首投獄,又以戴罪之身連上血書為父兄求情,就連對政變勳貴咬牙切齒的李祖娥李太後,也不禁為此感慨動容。此時此刻,他就坐在皇帝的左手第三位,手捧象牙笏板,不卑不亢地起身前趨,躬身行禮:

“陛下。臣斛律羨,有言啟奏”

“驃騎但直言無妨。”

高殷很鄭重地點了頭。政變之後,他既沒有罷免斛律羨的薊鎮節度使差遣,也沒有剝奪斛律羨的驃騎大將軍軍號,諫言、奏折更是很少當麵封駁,給足了這位敕勒族顯貴臉麵。他這麽做沒有別的目的,就是為了向百官展現所謂的天子胸懷,至少一兩年之內態度不會明顯轉變。因此,隻要斛律羨這次不觸碰底線,高殷依舊準備對他的意見照單全收,但他要是真的錯估形勢,提出“請陛下準臣回薊鎮履職”之類的要求……那麽斛律家父子三人,恐怕就真的得在駝牛署的黑牢裏團聚了。

幸運的是,斛律羨沒有做出激化事態的蠢事。“陛下,臣愚魯遲鈍,於經典一竅不通,隻因久在軍陣,行伍之事尚明一二。”他把笏板收在胸前,褐色的眼眸似乎向身側瞥了一眼,“朔鎮王侍中(指節度使王彥章)所上捷報奏章,閱之令人心神向往。隻是,這些斬首、繳獲相關的數目,臣細讀下來,卻是心有不安。”

“大將軍的意思是——”高殷沒有把話一下說完。他開始打量斛律羨,從生滿老繭、左右均帶扳指的那雙大手,往上一直看到朔風吹出的頑固腮紅。這位久鎮長城的將軍與父皇同歲,但細長如線的那雙棕色眼眸,卻閃爍著堪比少年的亮光。他真不像是那種會詆毀同僚、而且是鄰近防區戰友的那種人。“——大將軍的意思是,王侍中的戰果,有可能摻了麩糠?”

“胡天在上,臣絕不會汙蔑邊陲棟梁。”斛律羨猛地揚起下巴,居然以自己信奉的祆教神祇之名發了誓。疤痕遍布的印堂之上,三條抬頭紋驟然變深,宛如刀刻:

“臣相信王侍中的斬首數目,也相信繳獲的戎狄軍械無有虛報。陛下,臣的意思是,朔鎮近三個月取得的戰果,與往年同期相比,顯得有些過高。”

“這樣來看,王侍中倒是個有為之人。”高殷緊繃著的肩膀一下子放鬆下來。他假裝沒有注意到姑父楊愔的輕咳,以及左手邊從北往南排第二的那位投來的嚴厲目光,愜意地開始咧嘴輕笑:

“他在上任之前,與戚——嗯,戚元敬將軍共同提出的戰車、火炮野戰結陣之法,果真效果非凡。斛律驃騎,大炮火銃之犀利,實在是不得不服哪。”

“陛下。”斛律羨一點也沒有被說服的意思,而是繼續闡述自己的觀點,不帶絲毫的感情變化:

“薊鎮自從天保元年換裝重炮快銃,斬獲數目比之往年確有顯著增長。然其幅度,差朔鎮今年遠甚。陛下,請看以下這些文段,”他從薩沃爾尤加手中接過王彥章的奏折,熟稔地抻開,手指劃過幾乎填滿最後一頁的稠密數字:

“五月,斬首突厥一千一百一十三級,繳獲雌犀三頭、拽繩拍杆五具,另馬牛合計四十九頭。六月,斬首突厥及雜胡九百八十四級,繳獲北冥鋼鎧兩套,堪用軍馬六十六匹。七月,斬首雜胡一千四百九十九級,內含變異人魈首級一十二具。繳獲馬牛合計一百頭,羊口二千二百七十一隻。”

“戰果頗豐。一連三月斬首近千,堪比朔鎮去年全年之和。”高殷現在也隻能這麽說。可能是受到了斛律羨的影響,他隱隱約約也察覺到了哪裏存在問題,可又沒法自己說出個所以然來。這位年輕皇帝從左往右,把陛階下麵的其他五名樞臣一個個看將過去,結果除了高湛令人惡心的燦爛笑臉之外,沒有找到任何有用的幫助。最後,還是得他自己硬著頭皮上。“若是硬要找出所謂不足……隻能說是繳獲偏少。想是敵軍撤退迅速,台軍不及追擊之故。”

“陛下所言,不無道理。隻是以臣之見,除此之外應當另有主因。”斛律羨像是歎了口氣。這種反應活像國子寺裏的一個授課先生,讓高殷心中生出一股老大的不痛快,但更加令人難以接受的是,盡管閉口不言,但楊愔也在臉上露出了幾乎一樣的責備表情。

“敵兵如遭斬首,衣甲兵刃理當全數落入台軍手中。”斛律羨接著往下說道,“拍杆、巨犀這類攻城重器,更是隻有將敵軍徹底擊潰,事後打掃戰場方才有機會擄獲。王侍中斷不會欺君罔上,繳獲數目如此之少,隻可能是因為當麵敵軍軍器攜帶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