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寂寥的房客(高殷)6

“老臣,再謝陛下厚恩。”楊愔深深地躬下腰身,但僅僅隻是作揖,沒有叩首。“隻是,湯餅已無處可尋。”

“怎麽——”高殷一下子睜大眼睛,右手忽地握成拳頭:

“難道是——二月遭亂兵——”

“非也。”楊愔苦笑著搖了搖頭。是的,苦笑,他不再故意控製表情流露,接下來要說的話,也終於接近了一直在做鋪墊的正題:

“常山作亂,並未波及禦街腳店。小鋪主人,乃是自行將鋪位盤賣。老臣曾遣童仆打聽,得知此人開店十五年,省吃儉用共攢現錢千八百貫有餘,意在內城忠裕坊臨街租賃鋪麵、新開正店。”

“倒也算是好事。”高殷起了些許興趣,既是對小鋪主人的命運,又是對楊愔隱藏的意圖,

“楊相公,此人所開新店,不知生意如何?”

“新店不曾開張。”

“哦……哦?”

“當時,外城跑馬校場正要擴建,欲在鄰近裏坊征地拆遷。又恰逢先帝下詔,準馬球賽對京師黎庶開放……店主既欲新址開店,又欲征遷得利,還妄圖球賽奪彩,遂以積蓄作抵四處借債,終落得個三大皆空。”

第一次與人對弈圍棋時,高殷曾經胸前背後全是冷汗,足足一刻鍾不知道該在哪裏落子。楊愔的所講的這個故事,給他帶來的不知所措感,幾乎與當時一模一樣。楊相公這是在幫朕說話,告誡其他樞臣要有全局觀?還是旁敲側擊教訓朕,要朕早做決斷不要過分猶豫?年輕皇帝裝出撫掌沉思的假象,目光偷偷掃過另外五位樞臣,努力想從他們的表情裏看出些東西。可問題是,察言觀色這門本領,不是輕易就能學會的。

海瑞、斛律羨、高湛、高孝琬、薩沃爾尤加,這五個人現在唯一的共同點,就是統統閉口不言。但他們究竟是因為聽了楊愔的寓言之後心中有慚,還是與禦榻上的皇帝一樣,根本不明白首相究竟想表達什麽意思?不對,不對,能坐在這座坤寧殿裏的,沒有一個是直心竅的蠢才,難道楊相公真的隻是想感化同僚?不可能,不可能,朕怎麽能這麽想!高殷被自己的天真想法弄的臉上發燒,不得不低下頭來以作遮掩。指望靠“感化別人”來把事情辦成,薩沃爾尤加這種書呆子都沒這麽蠢。楊相公啊楊相公,姑父啊姑父,你講這個倒黴蛋店老板的故事,到底是要表達什麽?這人雖說是朕童年記憶的重要組成部分,但他再怎麽說,也不過是一個禦道旁邊擺攤的——禦道旁邊擺攤的……禦道旁邊!?

年輕皇帝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他終於明白了,楊愔楊相公為什麽會做這件一箭三雕的事。“朕著實慚愧。”他按照姑父的動作有樣學樣,盡可能輕盈地振展衣袖,讓閃亮的絲絹好似雙翼一般騰起,輕軟地搭在禦榻之上。“禦道中段。大內以南不到三裏發生的事情,朕竟全然不曾知曉。如此耳聾目盲,有何麵目再見父皇!”

“陛下日夜操勞軍國大事,日批奏折不下二十,似這等坊間軼聞,本就不應勞煩大駕。”高湛就像是狗叼骨頭一樣飛快接上,笏板往頭頂一舉,無所謂的廢話比噴泉湧的都快:

“陛下,升鬥小民,瑣事何止千千萬萬~陛下若有興致,臣這便遣人出去,坊裏坊外多多錄下,呈——節慶之時一並呈上,亦算是助興,算是助興~”

“有勞司徒,彼時君臣同樂,必為美談。”高殷飛快地把九叔打發走,隨即定定神,繼續方才的自責:

“父皇曾言,‘知輜重轉運之難,方可談兵。明衙前小吏所為,再來論官’。不積跬步,無以至千裏。海相公,”他主動迎向門下省黃門侍郎海瑞,一麵下意識地豎起耳後寒毛,一麵為挑戰最難啃的骨頭而感到莫名興奮:

“駝牛署一幹叛逆,交大理寺審理似不妥當,朕再擇日另行頒詔。”

“陛下,請恕臣無禮,敢問是擇日是何——”

“本月下旬,或者下月上旬,”這一次,高殷不僅非常罕見地沒被海瑞的氣勢壓倒,甚至還主動打斷了海剛峰的提問。看著黃門侍郎慍怒的黑臉,年輕皇帝隻覺得身上越發舒暢,毛孔眨眼間就張開了一半:

“此事不會拖過下月。海相公,朕有一事不甚明了,需得相公解惑:潁鎮節度使王繼勳,今年以來共遭幾次彈劾?”

“王侍中官聲頗佳。”海瑞說到那個佳字之時,險惡之情溢於言表,就差直接把唾沫吐到地毯上了:

“在京百官、鄰近使君,無一人有彈章上奏。許蔡七州,亦無刺史、縣令越級訴告。自本朝開國,於官場如此得意者,乃是首見。”

我的印象果然沒錯。不是中書省瞞報,關於王繼勳的彈章確實一份都沒有。高殷忍住冷笑的欲望,向海瑞點頭示意,結束了兩人之間的談話。王繼勳是他母親李太後的娘家親戚,跟著父皇出塞打過生女直,戰功雖有但是不多,治理地方則是完全沒有經驗,科舉功名更是隻有舉人。當初要不是沒人願意趟許蔡這片渾水,父皇也不會搭理王繼勳的毛遂自薦,像這麽一個人居然能做到無人彈劾……綠皮才相信,他是真的施政有方。重建的衛尉寺校侯,看來第一個任務就是去許蔡了。

高殷在心裏有了主意。他沉思片刻,在記憶中搜刮了天保五年以來有印象的所有重大邊事,沒費多大力氣就找到了新話題。“許蔡重地,若委托失當,亂民勢必蜂擁而起,恰如當年鄜延。斛律驃騎,”他點了斛律羨的名字,示意這位戴交角襆頭的武將走近些:

“朕記得,天保八年,安置在鄜延行台的原、慶、寧、坊四州難民,曾與本地土籍爆發萬人械鬥?事後,朔鎮、薊鎮各接難民千戶入境,鄜延土籍亦有百戶受罰同行,不知朕是否記錯?”

“陛下聖明。”斛律羨低頭恭維時,兩隻交腳幾乎紋絲不動,遠沒有高湛那般滑稽:

“朔鎮接收移民之後,幾乎都派去了長城以北,築塢修堡以固邊防。臣則是將這一千餘戶移民遣往遼西營州,沿途驛站交替接應,保溫飽無虞,待得抵達,再由各縣免費供給冬衣種糧,另撥桑田、農田、牧場每戶各一百五十畝,供其立身。移民當年國租,均由州縣代繳,地方征調更是一律免除,天保九年,臣還曾親帶牙兵下鄉監察,持齊庫刀當眾誅殺贓官六名,另絞狼狽為奸的土籍鄉紳八名……”

斛律羨越說越有興致,幾乎要把自己當年的奏章給全文背出來,弄得高殷是苦笑不已,隻好連連擺手,把這位擎天軍節度使的報告正中打斷:

“驃騎治境有方,朕心甚慰。朕是想問,如今大同硝煙不斷,可否再從鄜延遷出難民,以補朔鎮人力不足?”

“恐不能行。”斛律羨想都不想,一口否決:

“陛下,鄜延屢遭亡靈侵襲,沿邊鄉邨大多逃亡,牧場農田盡皆拋荒,糧草早不能自給自足,全賴河東支援。其民壯或充為力夫轉運輸送,或投身軍中戍邊巡邏,本地尚不足用,勿論勻往外州。”

“出產年年減,兵額歲歲增,鄜延這剩下的五州也真是……”高殷遺憾地搖了搖頭。三個地方——不,算上海瑞念念不忘的駝牛署,四個地方的麻煩遠比他一開始想象的要大。但這不能成為他把思考全部推給樞臣的理由,楊愔已經給了足夠的提示,接下來高殷要做的,就是自己先拿一個看法出來。可能會毛病多多,甚至可能會被評論成“荒謬”,但他自己總得開口。

“集中力量解決一個問題”,高殷覺得,自己最初的那個想法真是天真到了極點,現在就談解決未免太早,先看看仰仗手頭資源,能做到哪一步吧。“若是鄜延那邊抽不出人力,那麽,”年輕皇帝把語速盡量放慢,為自己的思考一秒一忽地爭取時間,“那麽,許蔡。朕即日頒詔,在許蔡拔擢精壯千名,入朔鎮以為戍邊勇士,凡選中者五年租調全免,朝廷另給賞賜。張榜告示、露布全境,王侍中應當知道如何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