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宣講者(蘇然)(九)

他沉浸於利刃破空的嗚嗚風聲,不止一次地感覺到了金鐵相撞,兩條上臂震得幾乎麻痹。但這種毫無章法的胡亂揮舞,僅僅隻是削掉了妖蟲的幾片甲殼而已。真正讓妖邪徹底死透的,仍然是那支不知來曆的神秘援兵。就在蘇然大喊大叫的時候,又有三支羽箭接連沒入怪物的翅根、腹部氣門與胸腹聯結處。所有射擊全部避開甲殼直趨要害,讓這隻個頭堪比成年人的大塊頭螻蛄,心不甘情不願地發出了最後一聲哀嚎,倒在一堆臭烘烘的綠色體液正中再也不動。接下來,不知是誰又擲了幾杆頭重腳輕、矛尖形狀與狗牙頗為相似的梭鏢或者說短矛過來,但這些粗糙物件大多撞到了妖蟲的頭甲,登時就被彈開,還不如蘇然那兩下造成的傷害大。

不過,蘇金家的老大兒子已經懶得去關心這些了。大敵既除,他心裏繃著的那根弦一下放鬆,被壓抑的各種不適頓時五花八門全都湧上來。他頹唐地坐回地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熱汗就像往外倒水那樣把後背和脖子瞬間濕透,一陣又一陣的強烈惡心在胃裏翻滾,差一點就把不久前吃的五花肉雞蛋一氣吐個幹淨;胸腹分隔處開始持續地隱痛,四肢筋肉則是一陣接一陣毫不間斷的酸痛,至於手腳更是顫抖抽搐不聽使喚,感覺上就像是從別人那裏的東西。“嗬嗬。隨便,嗬嗬……”蘇然嘴角抽搐,一邊貪婪地呼吸一邊劇烈地咳嗽,順便自嘲地對自己笑上兩聲。剛才還輕如片紙的兵刃,眼下變得比村頭大鍾還要重,輕而易舉就掙脫了手掌,骨碌骨碌滾進身邊草叢。“真是。葫蘆……包裹……水嘞?”

“有沒有受傷?”那個熟悉的聲音,就在這時候響起。平靜、不帶感情起伏,但卻能讓聽到的人一下子豎起耳朵,因為心中那股狂喜而激動不已。“還能不能站起來,蘇然?”

“能。能!”蘇然用手支地,“咚”地一下直接彈了起來。他現在感覺不到任何疼痛,他現在感覺不到任何疲勞,他現在突然間對自己充滿信心,就算再戰十頭妖邪,那也絕對不會有任何問題:

“大先生!你——是你把妖邪射死的?”

如果腳上的傷口沒有突然發難,蘇然絕對會飛撲過去。他咬緊牙關,忍耐著從腳底板傳來的陣陣劇痛,強迫自己露出笑容,迎向六步之外手扶拐杖站著的那位襤衣怪客。與想象中的不同,大先生的表情雖說剛硬如常,但在那雙深陷的眼眸之中,卻毫無疑問地存在著……阿父阿母在看到他遍體鱗傷時,眼中所必然會出現的那些東西。

蘇然的心裏一下子軟和了下來。他意識到了自己現在究竟是個什麽模樣;灰頭土臉,衣服快被撕成布條,全身上下大大小小都是結著血痂的割傷劃傷。與此同時,他也覺察到了大先生為何一言不發,因為他方才脫口而出的那個問題,答案實在是明顯到了極致:大先生的手上僅僅握著一根木杖,必然不會對那隻妖蟲造成任何殺傷。全副武裝的是他的追隨,與前天不同的是,郎中、紋身和矮個農夫全都不見了蹤影,取而代之的是三隻身穿旋龜殼甲、手提投擲魚鰾的綠皮膚河童,看上去真是要多詭異有多詭異。不過,稍稍能讓人安心的是,今天晚上仍舊還有個老麵孔,那就是緊緊追隨在大先生的左手邊,似乎名叫“焦勇”的高個農夫。他握在手中的那把長稍塗漆雙曲弓,立起來差不多有蘇然那麽高,毫無疑問,就是這把武器擊殺了大塊頭螻蛄妖蟲——

“就一條蟲子,不用勞煩大先生。”焦勇搖晃一下複合弓,露出不加掩飾的得意微笑。他走近過來,伸手摸摸蘇然又亂又油的小發髻,左手“嗖”地這麽一抄,就把那把古怪兵刃拿到了手裏:

“謔!我就說了,這附近肯定有浸了太虛的東西。大先生,蟲子應該就是被這個槊頭引過來的,不過這麽大個的變異螻蛄,我也就在前朝當校侯的時候見過一回……大先生?”

在他顯擺知識的時候,襤衣怪客已經靜悄悄地來到了兩人身邊。他對蟲子發臭流水的屍體沒有任何興趣,至於表麵不斷有細紋活動的古怪兵刃,更是理都不理。“坐下,喝水,抬腳。”大先生對蘇然連下三個命令,口氣冷淡,不容拒絕,“喝完水,咬住葫蘆塞,我用冷酒先洗一下傷口。一吉薩滿馬上把火升起來,到時候還要再清洗一次,然後上藥。對,咬住,忍住痛……”

蘇然遵循了大先生的全部指示。他近乎驚恐地看著大先生單膝跪地,為自己沾滿髒土、石渣的傷口進行清理,暈乎的都忘了疼痛。不過,對跟隨們來說,這樣的場景應當是家常便飯,帶著尖頂魚皮帽,應該是一吉薩滿的那隻水禿堆起樹枝,用火鐮和火絨認真地升起了火,另外兩隻則圍在了妖蟲腿邊,認真地研究起了甲殼厚度。至於焦勇,他一麵打下手準備繃帶和裝清洗用酒的酒袋,一麵繼續自己剛才的工作,對今晚遭遇的妖邪進行分析:

“旱魃、疫瘍裏麵,一般沒有這種地底妖邪。不過,祖龍皇帝從地底下趕出來不少,我以前跟著文襄皇帝出潼關時就見過。螻蛄、盲鼠,鑽地大地龍,最粗最長的,不比黨項人騎得那種沙蟲差。”

“這些妖物,都有可能在附近出現。等包紮好傷口,我們就去警告新堰口村。”大先生把一塊沾滿暗紅血漬的髒布扔掉,換上幹淨的新棉布條,“這個槊頭能看出來曆嗎?焦勇,會不會是秦宗權麾下將領的兵器?”

“不一定是將領,大概就是個牙兵。十九年前,秦宗權最後幾個死剩的邪兵,就是在潁陰城南被圍殲的。這槊應該是那時候留下來的東西。說到這,”焦勇斜眼看看蘇然,明顯露出幾分懷疑,“小孩,你今黑可是真膽大。這槊上一百二十條人命紋,差點變成一百二十一條你知不知道?”

“沒必要恐嚇孩子。”大先生當即接下話頭,根本沒有開啟這個話題的意思。“蘇然,”他抬起頭來,幾乎是溫和地看著蘇金家的老大兒子,建議道:

“我們送你回去。這裏的事情不需要給大人講全,對不對?”

“我不回去。”

“蘇然,聽話。你也看見了,妖邪……”

“我不回去!”蘇然大聲地宣布了自己的決定。他違抗了大先生的命令還插了嘴,但他反而因此變得更加堅定,小小的臉上充滿嚴肅,直愣愣地盯著襤衣怪客,就是不肯扭轉視線。大先生微微地歎了口氣,努力在臉上擠出些微笑,很有些笨拙地開始哄道:

“蘇然。冒險可不是出去玩,今天這樣的危險隨時可能有,我知道,你想跟著我們雲遊。但是——”

“我想問你事情,大先生。”蘇然平視著襤衣怪客的雙眼,話中帶著超出自己年齡的成熟。他的決心沒有變化,但是,在經曆了如此險境之後,他確實覺得,有必要對自己憧憬的對象做一番測試了:

“大先生,我沒見過山。你能不能告訴我,到底什麽是山,為什麽戲文上的將軍皇帝,都跟魔怔一樣,總想著爭這山那山?”

“山,是平地的邊界。”大先生用這句話作為自己的開場白。他的語調難能可貴地帶上了一絲輕鬆,而他那張仿佛鐵皮一樣冷硬的麵孔,也破天荒頭一遭地,出現了真正的愉快:

“走到了平地的盡頭,你就會看見連綿的山巒。而在翻越這些山峰之後,你就會看到更多的平地。人們會不斷追求新的平地,不斷翻越新的邊界,直到最後,他們會重新回到自己之前的出發點。而在這個時候,他們早已不再是原來的自己。你這個孩子,有個好心思,”襤衣怪客向蘇然伸出右手,“願不願意,到我們這裏幫幾天忙?”

早在從自家堂屋飛奔而出時,蘇然就對這個問題有了答案。他不會,也不願讓自己的心思發生任何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