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寂寥的房客(高殷)1

興平元年八月十二。大齊東京汴梁皇城,坤寧殿東暖閣。

已近午時。凱風在南向的十八扇窗口同時嗚咽,穿透單薄瑩白的雙層窗紗,拂動藻井四麵的絳紅幔掛,將殿外那股躁動不安的熱量,連同剛剛開始變得灼眼的陽光一道,帶進這座對年輕的居住者來說,實在太過於寬敞的堂皇宮室。環繞這座東暖閣,走上一圈不多不少正好需要一百步,但分享這片廣闊空間的,算上服侍的黃門宦官也僅僅隻有十五人而已。

曾經的太子高正道,現今的大齊皇帝高殷,此刻正手扶雙膝,在靠北牆那張禦榻上麵無表情地正襟危坐。朝臣們——不管是早朝時聚在垂拱殿的那群文武百官,還是此刻坐在東暖閣的這些機要重臣,一般都會把這個姿勢叫做歇息養神,可是高殷自己從來不這麽看。對他來說,一旦有外廷的朝臣在場,那他就隻剩下了“非常難受”與“勉強忍受”兩個選擇,稍微打算調整手腳放鬆一下,諫言諫章馬上就會劈頭蓋腦澆過來,比前年那場暴風雪都猛。想在史書裏被記載成明君,真不是件一般的難事。

一滴汗水悄悄在高殷耳後凝結,沿著精心修整、光溜溜仿佛蛋殼的臉頰順暢滑下,沒受任何阻礙便溜進了前胸那片稀疏絨毛。冰冷的汗水浸濕皮膚,難耐的麻癢突如其來,高殷差一點就被激得打哆嗦,靠著猛咬舌尖這才勉強忍下。熱,太熱,穿的實在太熱,他在心中不住地抱怨,外麵那件絳紗寬袖袍還算透風,可貼身穿著的皂緣綿綢單衣厚的實在過分,從今晨早朝到現在,至少從他身上吸出來兩整斤汗。而那頂象征著天子威嚴,又高又厚又重外帶閃閃發亮的通天金博山冠……真得感謝昊天上帝,還好散朝之後就能摘掉,讓兩個穿黃衣的宦官戰戰兢兢拿漆盤捧著。要是還在他腦袋上,那群六品太醫現在早忙著開中暑方子了。

六位樞臣沒有注意到皇帝表情的微小變化,依舊坐在皇帝恩賜的胡床或者說馬紮上,仔細傳看高殷挑出來的三篇邊地奏折。他們都是三品以上的貴官,全部擁有侍中或者散騎常侍的加銜,不過大熱天又是在皇帝的寢殿,沒有誰會迂腐到身穿全套官服,然後戴上附貂尾的進賢冠。圓領朱紫從省服,配上平腳文襆頭或者交腳武襆頭,重臣們一律都是這種輕便打扮,並且坐姿、動作全部隨自己喜好,尚書左仆射楊愔甚至還把象牙笏板當成了扇子輕輕搖動。一旦沒有殿中侍禦史高聲嗬斥“失儀!”,他們鬆懈的速度還真是令人咋舌。

高殷在心中隻有羨慕。他希望禦榻後麵那兩位宮女也能真的扇扇風,而不僅僅是舉著比人還高的雀翎掌扇,幹站著那裏裝樣子發愣;他還希望自己能像以前那樣簡單戴個平巾幘,坐在靠背繩椅上與客人們談笑風生,而不是直挺挺像座佛像一樣坐北朝南閉嘴幹等。但他知道這是根本不可能的。宮中的一切禮儀皆有定數,即便是遠在他鄉的父親,在位的十年間也不過是改掉了那麽幾條。隻要他高殷還是大齊皇帝,那他就得繼續穿著規定好的服飾,坐在規定好的地方擺出規定好的姿勢,同時還要麵對永遠沒有盡頭的奏章長河。千百年來,像磁石吸鐵一樣吸引無數人物前來爭奪的皇帝之位,說穿了也不過如此。

但是高殷不會放棄禦榻。自從父親把太子之位交給他,大齊皇帝就成為了他的責任。坐在禦榻上,履行一個皇帝該有的職責,直到父親從邊荒之地歸來——這是高殷自從去年十一月即位以來始終恪守的信條。為了把皇位堅守在正統天子手中,高殷在今年二月不惜披上自己最討厭的鎧甲,與開國元老平原王段韶、領軍將軍韓鳳,以及自己的親六叔常山王高演武裝對峙,最終將這群發動政變的野心家連根鏟除;為了讓普天之下明白大齊皇位並非虛懸,明年春闈,他還要親自為趕來參加會試的眾多舉子出題,然後在殿試上欽點三甲,讓慶賀進士及第的爆竹焰火,響徹縱貫京師中軸的整條禦街。

到那時候,會有多少首新詩讚頌天子?又會有多少首新詞吟詠盛世?古鎮上不起眼的一處小橋流水,都能讓隨便一個詩人洋洋灑灑寫出來滿紙絕句,來自六鎮十八行台二百六十州郡的上千舉人,加上由文林館高士親自授課的國子寺國生,到時候進入這巍峨宏偉的宮殿,聆聽天子恰到好處的點評,文思又當如何泉湧?

想著這些,高殷仿佛已經聽到了進士們的長嘯與歌唱。他把目光投向南麵的碧窗,花了一段時間讓瞳孔適應從窗欞投下的光柱,努力讓自己看得更遠。大內皇城是座規模宏大的建築聚合,一座邊長整整七百步的城中之城。它擁有全長十裏的朱紅外牆,林立的哨樓每天準時響起暮鼓晨鍾;它擁有層層高築的廣闊陛階,上千名頂盔貫甲的宿衛羽林分列其上。大慶殿、紫宸殿、垂拱殿、文德殿,成百座巍峨宮殿拔地而起、高聳入雲,鬥拱繁密勝過最細致的編織,雙層飛簷仰起最驕傲的翹腳,緊密連綴的上億琉璃瓦青黑堅硬、滑潤細膩,唯在此處,方能尋到真正的龍鱗。長久地住在這座皇宮,有時候竟會遺忘它的驚人規模,但隻要邁動雙腳走出宮門,沿著漢白玉扶攔踏上青磚鋪就的地麵,那股渺小感便會難以抑製地一下湧出,讓人打從心底為當年的營造者發出驚歎。

明年春天,這樣的讚賞將會充滿大內的每一座宮殿。即便是父皇,也會為此感到衷心滿意。一定如此,必定如此。

高殷打定了主意。為了這個目的,難受的姿勢僅僅隻是第一步的第一步。現在,六位樞臣已經把奏折傳了一輪,按照慣例,是時候由天子問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