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宣講者(蘇然)(八)

不對勁。快跑,馬上跑!

強烈的恐懼感升上蘇然心頭。幾乎就在同時,從廢磨坊那邊突然傳來了好像刮削皮革那樣的古怪摩擦聲。他不假思索地立即拔腳開遁,什麽麵子裏子,什麽傳奇旅程外加大先生之前的告誡全被他扔進了爪哇國,現在最要緊的事情就是保命,保命!

布鞋陷進柔軟的馬糞,怎麽拔都拔不出來?刷刷兩下趕緊蹬掉,換成光腳接著跑。飛蛾撞上左眉毛,掉下來的磷粉粘糊糊迷了一眼?隻管把眼皮閉上,就當那份刺癢根本不存在……等等嘴裏這是進了什麽東西?是亂飛的蠓蟲還是蚊子?管他個毛,一口咽了隻當多吃幾塊肉,哪有那個閑工夫停下來打噴嚏咳嗽,哪有那些個閑工夫——阿嚏!

自從兩歲那年開始記事,蘇然從沒有像現在這樣痛苦過。他的腳底板踩到了尖石頭,傷口濕乎乎的流血流個不停,每跑一步都像是拿著釘子照心口上猛紮一下,但這絲毫不影響他甩開兩條胳膊,就像那個白蓮教眾一樣不管不顧,張嘴伸舌大踏步跑的飛起。父母的責打,長輩的教訓,青頭絲的嘲笑……是的,脫險之後等待他的必定是這些,沒有一樣算得上好受,可是除了東地那片影影綽綽的火光,他還能在哪裏求得庇護?快跑,快跑,快跑,那裏人多,水渠那裏人多,隻要到了那裏,就能安——

窣窣碎碎的草葉拖曳聲如影隨形,一忽比一忽更加清晰,更加地攥緊蘇然心髒。那不是幻覺,沒有任何幻覺能這樣逼真,不管追在蘇然身後的那個東西是什麽,它都有著遠勝尋常猛獸的堅定意誌,以及不下於成年人的極大耐心。這東西既不盲目衝刺,也不草率發動攻擊,它先是一點一點地拉近雙方距離,直到呼啦啦的刮擦聲快要頂到蘇然腳跟,這才“嗡”地一聲振開膜翅,猛虎撲食般地抓向獵物發梢……

蘇然感受到了掠食者的**威。比任何凜冬都要冰冷的死亡,刹那間就要呼嘯著鑽進天靈頂。他就像黃鼠狼爪下的小雞仔那樣全身僵硬,空****的心靈再也無法驅動腰腿肌肉,帶傷的雙腳猛地一軟,整個人好似麵口袋一樣栽倒在地。這個意外讓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丟臉,但這個意外同時也令身後那隻怪物始料未及,這東西已經越過了拋物線頂點,根本來不及調整姿態,隻能遵循規律落到起跳時算出的那個落點,超前蘇然整整兩步。

怪物的這個錯誤,外加半周轉身需要的時間,讓蘇金家十歲的老大兒子蘇然,幸運地又延長了那麽一小段壽命。但也僅僅隻是一小段而已。看著眼前這個巨大、堅硬,在月光照耀下顯示出濃茶褐色的……活東西,蘇然真是覺得三魂去了兩魂,整個人像堆泥巴一樣軟癱在苜蓿叢,除了尿尿管,身上就找不到一塊還能繼續動彈的筋肉。

他的喉嚨完全哽住,無法發出哪怕一聲叫喊。褐色怪物對這個嚇懵了的小個獵物,也沒有表現出太多關注。這隻醜陋恐怖、全長快有六尺的東西既不興奮也不沮喪,隻是按部就班地抖抖尾須,然後接著做著那些該做的事情:先用六隻節肢把自己安安穩穩地立起來,接著再展開又粗又長、邊緣長滿鋒利鋸齒的四條甲殼長腿,把肥壯軀幹滿不在乎地轉到獵物眼前,亮出自己的真實長相。

淡黃泛白的生土,隨著這些動作成把成把地掉進草叢。蘇然在無比恐懼中縮成一團,拚了吃奶力氣試圖閉眼不看,然而被恐懼完全支配的身體,就連這點微不足道的小事都辦不到。如果這東西把自己縮小個幾千幾萬倍,那蘇然肯定會把它當成土狗子螻蛄,一腳踩上去碾死就是,但眼前這隻比成年人還高還壯、從頭到腳披掛堅硬甲殼的龐然巨怪……蘇然實在沒法把它跟偷吃菜根的猥瑣小昆蟲看成一類。

妖邪,這隻怪物肯定就是大人們諱莫如深的那些妖邪,它的頭顱幾乎與胸背長成一體,又大又重活像是皮影戲裏的攻城撞錘,一雙複眼布滿密密麻麻的亮點,仿佛摘下來的天上繁星,兩條觸角堅韌細長顏色黝黑,勝過最上等的擰繩馬鞭,即便是在無風無雲的夜間,依舊止不住地輕輕擺動;它的腹部顏色較淺,被互相間隔的渴板劃分成不斷蠕動的眾多環節,左右豎著開出兩排氣門,在蘇然的注視下富有節奏地一張一翕,噴吐出一團團粘稠濃密的惡臭氣息;它的膜翅緊貼背甲,萎縮退化幾乎快要消失殆盡,可那久在地下磨礪的邊緣,依舊鋒利光滑猶如剃頭薄刀……

然而,所有這些甲殼、節肢與鋸齒加在一起,也遠遠比不上最要命的那兩樣東西:不住咀嚼、仿佛連石頭都能粉碎成渣的複雜口器,幾乎就是一串緊密扣合的鐮刀刀片。長滿剛毛,寬敞扁平卻又在前端生出粗長倒鉤的強壯前肢,足有磨盤大的耙麵依舊沾著斑斑血跡。就是這些東西把那隻河童斥候一下耙翻,從活物變成怪物的預備口糧,而這隻妖蟲之所以沒有立即進食,隻是因為它有更重要的東西需要馬上去挖。

沒錯,需要馬上跳進破磨坊,從蘇然辛辛苦苦找到的那個舊水槽去“挖”。對一隻長著釘耙般前肢的大塊頭螻蛄來說,這種工作真是再合適不過。沒指望了,蘇然看著妖蟲正用左前肢拖著的那個熟悉物件,絕望得隻想自己給自己腦袋來一下。唯一能用來自衛的兵刃,被這隻渾身是土的蟲子給搶先挖了出來,現在已經是沒有任何指望了。“你狠,”他耷拉著腦袋,從嗓子眼裏擠出一聲微弱的哼哼,“算你狠。還等啥,動手——”

銀光。仿佛能灼傷眼睛的熾熱銀光高速略過蘇然視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貫穿妖蟲左眼,傾斜著紮進腦髓深處。對這支狠辣的冷箭,大塊頭妖邪事先沒有任何察覺,它才剛把鐵耙似的前肢伸出一半,就像遭了雷擊一樣仰頭栽倒,複雜的口器**抽搐,仿佛同時刮擦一千具鐵器那樣發出淒厲慘叫。“吱——吱——!!!”濃茶色的怪蟲撲騰著,彈跳著,肥碩軀幹在苜蓿地上滾起陣陣碎草,拉出道道土煙,長滿鋸齒與剛毛的節肢,更是變成了六條充滿威脅的鋒利機括,暴風驟雨一般劈向蘇然剛才的蜷縮之處。

但是蘇然已經不在那裏。隻要有哪怕一丁點的希望,人就不會成為恐懼的奴隸,隻要有一絲一毫求生的機會,蘇然就會毫不猶豫地伸手抓住。在妖邪栽倒的瞬間,他當即用一個翻滾躲開危險,順手抓起掉落在地的那件兵刃,接著拔地躥起圓瞪雙目,豁出去一切地開始了瘋狂揮砍:

“別過來!別過來!!別過來來來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