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宣講者(蘇然)(七)
蘇然為自己計劃好了一切。在內心深處,他早把自己和皮影戲裏的主角形象重疊在一起,迫不及待地想要投進驚心動魄的冒險。打好包裹、換好新鞋,他連一忽都不願意在堂屋裏頭多待,急的像是一隻掉進陷坑的小老鼠,不停地蹦蹦跳跳外加沿著牆邊轉圈圈,真個是須臾都不得停歇。夕陽西落,明月高懸,蘇然就這樣等呀等,等呀等,連口水都不願意去喝地等呀等,一直到負責村裏打更的劉壯他爹敲響梆子,快被他眼巴巴看穿的兩扇門板,這才微弱地傳來了“吱呀”一聲。
進來的是劉呦呦而不是爹娘,這讓蘇然舒服地鬆了一口氣。“二妞姐,大人沒回來吧?”他把丟在炕上的包裹重新撿起來背上,警惕地打量著鄰家玩伴,鼻翼輕輕扇動:
“你提的籃子咋這麽大?裝的——草?”
“海娘娘讓我幫你家喂兔子。”劉呦呦在籃子裏抓了一把,拿給蘇然看:
“他們,還有別的大人晚上可能回不來了,都得搭黃昏幹到明天天亮。我在東地看見了,主渠底下不知道被啥東西挖出來好幾個大洞,堵都堵不及。蘇裏長說,真不行了就把水渠改道重挖……對了,伯伯說你中午寫的字還行,就是話不太通,讓你晚上再寫一篇,明天早上他們看看再說。”
“明天早上我就不在這兒了。”蘇然決然地打斷了劉呦呦。這句話他說的很大聲,一下就把玩伴給驚到了,十一歲的劉呦呦把籃子提到胸前,兩隻又細又長的眼睛忽閃忽閃,就像受驚的小狗一樣往門口退了一步:
“你可別嚇人。大寶,要不這樣,晚上我跟你跑出去一趟,等你玩夠了趕緊再回來?你要是真跑出去不回來了,伯伯娘娘他們肯定……我現在都想哭了。”
女孩難過地低下腦袋,真的發出了低微的啜泣聲。蘇然死死地咬住嘴唇,看著劉呦呦沾滿褲腳的泥點,看著那件活像帳篷一樣、都快洗成白色的藍布圓領衫,再一次地感到了煎熬。“二妞姐,”他艱難地尋找詞句為自己的計劃辯護,同時也是再一次地說服自己:
“我是去找大先生。跟著大先生那樣的人物,不會虧!再說了,我也不是不回咱村,跟著大先生雲遊,遲早都會再過來!”
“真的?”劉呦呦可憐兮兮地抬起小臉,兩行眼淚流過紅撲撲的臉頰,充滿希望地又問了一遍:
“真的還回來?你真的不是……跑出去就沒信了?”
“真的。真的真的!”蘇然舉起兩個拳頭,為了給自己的保證增添氣勢,幹脆背著包裹蹦了起來:
“拜了師,我說不定後天就能回來。大先生不是說了?附近的村莊,他都要一個一個重新看!好了二妞姐,吃的快給我吧!”
他箭一般地衝出自家大門,悶頭跑向北方天空的那片群星。飯菜的鮮香在他口中化開,讓他充滿貪婪地大口吞咽,險些和著口水把舌頭都給吞下去。烙饃卷豆腐白菜,加了炒雞蛋和兩大片五花肉,明顯是給東地上幹重體力活的大人夜間加餐,正好被蘇然欣喜笑納。我可不是貪圖享受,他把其他菜肴統統掃進胃袋,隻留下那兩塊滑溜彈爽的熟鹵肉塊,含在口中一點一點吮吸香甜可口的油脂,兩隻腳丫快活的像是乘上了風火輪,晚上要走那麽遠的路,不多吃點硬的,怎麽頂得住?
這話也是有些道理的。他有兩個備選目標,一個是沿著河堤一路往北,走上八裏地以後抵達穎陰城南的十裏鋪,然後再向那個雖然貪酒貪吃、但是挺喜歡跟小孩子玩鬧的老驛卒打聽大先生的去向;另一個則是順著官道先向西走到仁全村的廢墟——當然不會進去——再向北轉到母親的娘家翠桐莊,看看大先生一行是不是去了這個兩百多戶的大村。每條路都夠他走上兩個時辰,對一個十歲孩子來說這足夠讓全身像水洗了一樣,腳底板紅通通全都是大泡。因此,多吃一些墊底總沒壞處,而這還僅僅隻是萬全準備的第一步。
皮影戲班在道具裏頭藏了條真樸刀防身,據大眼睛妹妹說班主還帶了點藥撚的單打一土銃,有他們作為榜樣,蘇然肯定也不會空手上路。亂葬崗正北走到破磨坊,再從西牆的破洞鑽進去,掀起水槽底下那塊最爛最朽的木板,挖走淤泥就能找到埋在那裏的布包裹。那是蘇然前年和劉呦呦一起在河灘撿到的寶貝,一直以來都不為人知地藏在那裏。而現在,它終於派上了自己的用場。
蘇然不知道那是誰的兵刃。實際上,他甚至說不出那究竟是件什麽兵刃。至於劉呦呦,她當時嚇得隻想把東西踢回河底,蘇然在磨坊裏連挖帶埋的時候,更是別過腦袋看都不看,到後來幹脆對這事閉口不提,好像這樣做就能讓那塊黑鐵消失似的。
不過話又說回來,那件兵刃的模樣的確詭異,它全長大概一尺,寬有小孩一掌,狹長如劍的雙鋒雪亮鋒利,帶有繁複菱紋裝飾的插管找不到任何木料殘留;找遍這東西全身,也沒有一絲一毫的紅鏽銅綠,但在高高隆起的中脊與血槽兩側,卻有大大小小上百條仿佛經絡一樣的細小紋路,不知是蘇然當時眼花還是確有其事,當陽光不再照耀其上時,這些條紋似乎就會開始難以察覺地、一點一點地慢速蠕動,就像是有了自己生命的一大群金屬小蟲……
也許就是這一點嚇住了劉呦呦。但同樣也正是這一點,使得蘇然始終不肯將之丟棄。他快步奔跑在北地的田埂上,將東地那片隱約的火光完全拋諸腦後,一心隻想著拿到寶貝,然後開始絕不會被自己遺忘的、必將成為傳奇的今夜旅程。朗朗夜空,幾乎沒有雲彩遮擋月光,照的蘇然麵前一片敞亮,讓他可以隨心所欲地為自己安排路線:從墳堆穿過去自然最近,可是現在村裏其他人都不在,他又是單獨一個人……雖說亂葬崗今天沒有磷火,但是小心總沒壞處。嗯,小心沒壞處~
於是,蘇然便拐到西邊繞了一點遠路。他先跑到與磨坊平行,然後再把方向由北改東,心急火燎地撲向兵刃埋藏之處。仔細想想,也許拿到那東西以後,應該先跑下河堤去試試威力?那下麵一整片一整片,長滿了茂盛的蘆葦與菖蒲,大個的卵石更是要多少有多少。對,應該去試試,看看那兵刃到底有多鋒利,看看那塊黑鐵究竟有多結實——地上那是什麽?
灰綠色趴倒在苜蓿地上的人形物件一下子闖入眼簾,令蘇然下意識地當即刹住腳步。這個動作實在太急,以至於讓他結結實實摔了一跤,右半邊身子“噗通”著地,磕得順肩膀往下火辣辣地發痛。但蘇然根本沒有張嘴呻吟的時間,他不僅沒去喊疼,反倒用更快的速度“呼啦”一聲蹦起,把嘴裏那股濃烈的臭鹹魚味呸呸呸趕緊吐出來。隨著視野的晃動漸漸消失,他清楚地看到了地上倒著的究竟是什麽東西,那是一具屍體,一具剛死了不久,背上腿上還在流血的新鮮屍體。
這東西臉部朝下、雙腿交纏,細弱的軀幹四肢顯然不屬於人類,但這個事實並沒有讓蘇然好受多少,他就像腦袋被人猛砸一錘那樣,呆呆地站在原地舔嘴唇發愣,整副胃腸就仿佛翻江倒海一般,止不住地往上翻湧。月光為草地灑上不詳的銀色,十歲孩子拖長變形的身影,看起來就如同做壞了的玩具,孤單無助。
蘇然不知道自己發了多長時間呆。他隻知道,縱使自己萬般不願,仍舊無法從屍體上麵移開視線。無數細節特征不受控製地移向蘇然大腦,告訴他這是一隻禿頭尖嘴的水禿子,官府那邊又叫河童,很可能來自於潩水上遊那個撈小魚小蝦賣給凡人村莊肥田,以此換取糧食謀生的綠膚小聚落。這個倒黴鬼沒有穿著整套龜殼甲胄,似乎隻在胸前掛了幾塊護板,身上攜帶的武器,也隻有一把旋龜骨筋做成的彈弓,外加兩支蘆葦杆的石頭尖飛鏢。在那個不知道什麽東西把它戳穿撕爛之前,這隻瘦小的水禿顯然沒機會作出任何反抗,而且很可能連逃都來不及逃……但它要是沒有逃跑,散落在四周的這些土塊又是怎麽回事?看顏色,還都是比較淺的生土,往北斷斷續續延伸到廢磨坊,往西則是——則是亂葬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