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宣講者(蘇然)(六)
一瞬間,原本閑站著的四個跟隨就動了起來。事情發生的實在太突然,蘇然根本來不及做出反應,他充滿恐懼地定在原地,眼睜睜地看著人影從自己眼前“嘩啦”竄過,腿肚子硬得差一點就要**。“還敢跑!”,“站住!”,“滾過來!”……類似的吆喝聲不絕於耳,就連那個麵容和善的走方郎中,也在追逐的過程中變得極度亢奮,為了跑的更快甚至丟掉了累贅藥箱。
他們一直追到塌了屋頂的舊磨坊,六雙大腳在苜蓿地上踩出半裏多長、黃蛇也似的一大溜土煙。不過,那個包頭巾的怪東西最後還是逃得了性命,他就像被瘋狗一樣撞開擋道的堰口村民,不管不顧耷拉著舌頭一個勁朝北猛跑,就算石子砸到後背也絕不回頭。“都要——遭報應應應應應——”在跑上河堤,消失於眾人視線之前,這家夥所能夠作出的唯一反抗,也隻不過是留下一句含糊不清的詛咒而已。
大先生對這幾個字嗤之以鼻。他坦然接受了裏長老蘇的道歉,雙手接過婦女們準備的食物籃,與四名忠心耿耿的跟隨一起,向著北麵絕塵而去。新堰口村的兩百多名男女老少,隻敢用充滿敬畏的目光為其送行,直到五個遠去的身影縮成芝麻綠豆那麽大的小點點,這才敢把聲音提高,七嘴八舌好似逛廟會一般地開始了熱烈議論。
地道口隱藏的真相,剛剛聽到的州縣新鮮事,還有那個不知哪裏跑來的白蓮教眾……不管老蘇家還是老曹老劉家,談的事情大體都差不多,並且一如既往地誰也說不服誰,很快就開始夾帶髒字,向著爭吵的方向大踏步前進。裏長、鄰長和各家長輩,這種時候也隻能祭出那句法寶,趕緊把人群驅散免得發展成打架:
“正主都走了,還吵吵個啥!各回各家,還不去看看灶台滅了沒有?!”
於是人們不滿地嘟囔著,一麵與身邊親友繼續討論,一麵牽起牛馬韁繩,心不甘情不願地散了回家。不過,這一天的村莊注定不會平靜,人們在自家炕頭嘰嘰喳喳完了,端著飯碗來到打穀場,馬上又會接著開始熙熙攘攘。不論男女,村人都會把自己麵對大先生時的表現一次又一次地拿出來重溫,大量的添油加醋很快就讓事實變得麵目全非,張冠李戴更是家常便飯……
蘇然在這片亂哄哄的吹噓與揭老底當中,非常罕見地選擇了不饞和,默默地幹完自己那份拾糞工作。接下來,無論中飯還是晚飯,他都是打穀場上唯一一個專心看戲的人,也是在差不多所有人都散了之後,堅持到二更天的唯一一個人。他把下午在西地自家旱田精挑細選、碧綠光滑水汪汪滿是甜漿的四根玉米杆送給戲班兄妹,滿臉鄭重地與這對新朋友告別,然後學著大先生的模樣挺直腰板,倒背雙手威風堂堂地邁進蘇金家的磚牆堂屋。“阿父,阿母,”他向一麵咳嗽一麵慌張地分開、領口頗為不整的父母深鞠一躬,緊握的雙拳令指甲深深嵌進掌心,整個人就像一塊硬邦邦的石頭一樣,緊盯著地麵開口說道:
“我想去找大先生拜師。你們能不能幫我問問四爺爺,到哪裏能找著他?”
他的爹娘呆了差不多有半刻鍾。堂屋陷入了極其異常的安靜,能聽到老鼠在房梁上的奔跑,能察覺秸稈在廚房灶台嗶嗶啵啵的爆裂。油燈微弱的火光跳躍舞蹈,在新糊窗紙上投下幻化不定的陰影,一片肮髒發灰、不知在房頂掛了多久的蜘蛛網螺旋飄落,就像所有炮仗都會有的藥撚,最終將這份尷尬轟隆點破。
母親跳下涼坑,擔心地把手按上蘇然額頭,詢問他有沒有發燒或者別的不舒服。父親陰沉著臉,把布鞋抓在手裏反複揉捏,再三要求蘇然把事情說清楚,不要開這種愚蠢的玩笑。但他們的兒子,始終咬定了要去找大先生,絕不鬆口:
“我有事想問大先生。阿父,阿母,我不想天天拾糞澆菜,你們就讓我去吧!”
那天晚上,父親自從蘇然七歲以來頭一次動了手。他指著自己胸口那塊青紅不定的傷疤,顫抖著聲音告誡兒子不要好壞不識,放著安穩日子不過非要異想天開,“風餐露宿擔驚受怕,這日子老子過得夠了!咋說也不讓兒子再續上!說,你不去,說!”
沉悶的拍打聲,接二連三不斷響起。整整二十下的布鞋鞋幫敲在後臀,讓蘇然痛得差點哭出來,但他咬的下唇青紫淤血,愣是一聲都沒吭。母親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裏,然而卻破天荒頭一遭地硬起心腸,完全沒有阻攔丈夫的意思。“狗娃,”她抓住蘇然的雙手,眼中的那份難過錐心刺骨,幾乎要動搖兒子的心防:
“咱是在許蔡。明白吧,咱是在許蔡!魔君把這片地方糟踐透了,出了村,荒郊野外,那真不是人該待的……狗娃,大先生他不是一般人,咱可不能跟他比啊!!!”
蘇然哽咽著流下兩行淚水,但是仍然咬緊牙關,一言不發。他始終不肯作出承諾,說自己已經斷了念想,說自己發誓不去找大先生拜師,不管父母如何斥責、懇求,強的就像一隻發脾氣不肯喝水的小牛犢。一家人就這麽先僵持到淩晨,又僵持到第二天日出,直到裏長老蘇也就是四爺爺在外麵吆喝著喊人,要族中子弟趕緊出去幫忙清理肥堆,蘇然這才從持續不斷的說教當中暫時得到解脫。
但他卻被關了緊閉。父母不能不去幹農活,可在蘇然說了那些話以後,做父母的也絕不可能允許兒子自由活動。他們翻出當初娶親時的女方陪嫁,把金燦燦的大銅鎖往門上一掛,斷了蘇然任何憑自己力量偷溜出去的可能。“老實呆著,自己想想!!”
蘇然“自己想想”了整整一天,中午還額外餓了一頓。然而到了晚上,他還是一樣死繃著嘴巴,絕不鬆口。於是,第二天禁閉繼續,這一次,裏長派的活是給水車換葉片外加清理東地的主渠淤泥,別說中午,晚上都得在田地那邊吃飯。如果蘇然的父母真想加大懲罰力度,那他們什麽都不用做,就可以讓兒子整整餓上一天。
隻不過,無論蘇然的父親還是母親,都不是戲文裏那種惡毒不已的後爹娘。他們把送飯這件事委托給了鄰居劉瑞家的二閨女,剛過十一歲生日的圓臉蛋劉呦呦。日上三竿的時候,這位笑起來總有兩個酒窩的、比蘇然正好高半頭的鄰家女孩端著一碗黑菜湯麵進了院,先拿鑰匙麻利地把鎖打開,然後一手遞飯一手遞練字草紙,命令蘇然喝完麵條以後趕緊把小炭棍拿起來,在紙上寫出不少於二十個字的悔過文章,既是對爹娘道歉,也是順便複習村塾功課……“蘇伯伯和海娘娘說了,”這女孩兒拿手指指東邊,“你這兩天能不能出去,就看你自己。你,真的不——”
“我早跟你說過了。二妞姐,就按說好的來,沒啥要變的。”蘇然像小大人一樣堅決地搖了搖頭,換來鄰家玩伴、同時也是最好朋友充滿痛苦的一聲歎氣。接下來,他遵循父母的囑咐,先把那碗麵條吃幹喝淨,然後抄起練習用的小黑棍,歪歪扭扭寫了由二十一個字組成的服軟話,交給劉呦呦帶去東地。一切都像他預想的那樣發展,吃完午飯的下午時光,蘇然不再像前一天那樣無所事事,而是把蕎麥殼枕頭拆開倒空,抓起母親的剪刀與針線,開始了笨拙而緊張的改造。他需要一個裝換洗衣物的包裹,至少兩雙布鞋外加一雙草鞋,點燈和生火用的火鐮火石,引火的火絨和少量燈油,之前偷偷藏起來的幾枚細眉官鑄常平五銖,還有父親拿來裝水的葫蘆……這些東西出遠門絕對不夠,但是到鄰村打聽大先生動向,肯定綽綽有餘。
再接下來,便是等到夜裏劉呦呦送飯,然後跑去亂葬崗北邊那個坍塌磨坊,取出老早以前偷偷埋在那裏的秘密兵刃了。出門在外,總得有家夥自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