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宣講者(蘇然)(五)
劉仁允艱難地搖了搖頭,手捶胸口,用一陣劇烈的咳嗽結束了自己的發言。對這番勸說,大先生並沒有立即作出回應,但那個有紋身的年輕跟隨卻顯得相當不忿,他把袖子往上一捋,梗著脖子就想走過來——
“沒必要。”
襤衣怪客舉起右手,不容拒絕地阻止了自己的追隨者。“去做自己該做的事。讓你見笑了,老前輩,”他轉向劉仁允,很罕見地展示出最基本的禮貌:
“非常感謝你的講述。當年,你參加的是官道巡兵嗎?”
“沒那好命,咳,咳咳,”劉仁允用拳頭按住嘴唇,費了好一番功夫,方才讓呼吸平穩下來,“大先生,你是好眼神,能瞅出來我吃過皇糧。要說那一年,巡兵可真是好差事,大判……啊,顯祖先皇招兵,給的都是現錢新穀,俺們這些外地逃難過去的,都是擠著爭著拚命想往裏進,咋說也是給家裏多掙一口飯。唉,你們這些年輕人是不知道,當年滿汴梁城都是躲秦宗權跑過去的人,官府搭粥棚根本搭不及,餓的俺們那叫……咳咳,咳咳!”
老人手拄拐杖,停頓了片刻。他閉上濕潤的雙眼,幹癟內陷的腮幫不停蠕動,就像是在咀嚼那份過於沉重的當年記憶。從西到東,整片亂葬崗鴉雀無聲,靜的能聽到排隊尾的人吞咽唾沫。姑娘媳婦,老頭老婆,兩百多人的目光現在全部集中在了劉仁允的身上,看著他吐掉濃痰,喘氣休息,看著他猶豫再三,接連咂嘴,直到最後方才猛出一口濁氣,下定決心:
“不提了。沒意思的東西,不提了。還是說我,我那命是真不好,那一天從城南角跑到城西頭,結果連個手印都沒讓按,說我年紀太大,一下就給刷下來。當時,唉,真是走投無路了,身上就剩半塊窩頭,實在沒辦法,隻能昧了良心替別人出丁。那是外城孝廉裏一家賣香燭的富戶,不想叫獨子進民兵扛槍,就花錢雇了三個流民頂名額。唉,打完那一仗,我們仨人差一點誰都回不來……”
“汴梁血戰。”大先生仿佛完全理解似地點點頭。“那應該是最近一百年以來,中原打的最慘烈的一仗了。但是有件事情非常奇怪:為什麽人們總是對它避而不談,提都不願意提起來?”
這也是蘇然一直憋著想問的問題。他目瞪口呆地看著大先生,真有點懷疑,這個怪人是不是施展了讀心術法了。“我也——”蘇然怯生生地試圖開頭,但他比蚊子哼哼還要細弱的聲音,馬上就被劉仁允的呼歇大咳嗽給蓋了過去:
“呼咳咳,咳咳咳!大先生,你這話問的好。我們都是從那時候走過來的人,真不願意再去想當年受的罪了。太慘,太慘,就是因為實在太慘了,所以才不想再提。大先生,我好歹也算上過陣,就在汴梁城底下,這種事能說上兩句。真刀真槍打仗,跟唱戲時候吹吹打打,那根本不是一回事!”
老劉的聲音開始激動,他死死按住杖頭,手指不住顫抖,連咳嗽一時都給忘了。隻不過,這份激昂情緒一點都沒感染到大先生,襤衣怪客紋絲不動地站在原處,任憑四個跟隨在那裏搓手摳耳朵幹捉急,臉上的表情反而顯得輕快了些:
“是的。即便妖邪的告示畫已經見了上百次,真和它們麵對麵、看著滿嘴尖牙朝自己撲過來的時候,還是恨不得馬上拔腿就跑。”大先生冷靜地描繪出一個個細節,幾乎不像是在講述與己無關的事情。蘇然出神地望著他,確定無疑地相信,那就是這位怪客之前的親身經曆:
“逃跑,癱倒,下身失禁。第一次上陣,誰能免得了這些?”
“跑的人差不多都死了……癱的人也一樣。真是,除了咬牙扛過來的,差不多都死完了。”劉仁允的語速有些變快,句尾的顫抖也愈發明顯:“全都沒了啊!”
“老前輩。和你同在一隊的,有多少幸存下來?”大先生沒有一同感慨的意思,繼續發問。
“十一個。啊,十二個?”老劉歪過腦袋,因為費力的思考而皺起眉毛:
“記不大清了。人老了,好些事記不大清了。別的隊幢,不少直接都給打光了,殿前虎賁、羽林鐵騎兵也是成片成片的死。唉,不光是兵,城裏小老百姓也遭大難了,被妖邪殺的,事後瘟疫死的……”
“孝廉裏的那戶富人。”大先生幾乎是在有意提示了,“你有他們的消息嗎?”
“咋沒有?這也是命,孝廉裏衝進去一頭蜚獸,好容易才打死,最少最少毀了有八戶人家。雇我們頂名額那一家最慘,老的小的,一口人都沒活下來。唉,你說說,我這個出去打仗的就身上腫了幾塊,他們這些拚命躲的反倒……嗯?”
劉仁允如夢初醒地瞪大一雙眼睛,白翳變戲法似地一下躲到角落,總是駝著的背似乎也挺直了一分。他哆嗦著嘴唇,還想對自己剛才的話作些補充,然而覆水難收,就算再怎麽努力,也沒法把人群當中嗡嗡嗡嗡的交頭接耳聲再給壓下去了。這位曾經擔任裏長的老人,一下子變得是說也不是走也不是,十根手掌一次又一次地揉搓拐杖頭,雙眼止不住地尋找自家後輩,真是要多尷尬有多尷尬——
“我不再多說什麽。”大先生嚴肅地宣布討論結束。不過,他沒有因為勝利而麵露喜悅,正相反,那張被曬得黝黑起皮的方臉,反倒因此變得有些厭倦。盡管那表情隻是一閃而過。“自己思考,才有意義。”這位怪客繼續往下說:
“如果誰有空,請把老前輩攙回家好好休息,我這裏還有幾個必須回答的問題。蘇然?”
“啊……我?!”蘇然猛地屏住呼吸,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運氣。
“你還想知道,地底妖邪長的是什麽樣子麽?”
“我——我是想——他們會不會從地道出來?”
“我隔幾天會回來確認。所有異常的村莊,都會確認。至於妖邪,記住我和老前輩剛才說的,真的碰到了,不要想也不想直接就逃。那麽,回答下一個問題,”大先生向人群當中輕鬆一指,恰好就是昨天晚上冒失發問的那個小老頭:
“告訴我。你想知道縣裏的什麽事情?”
“縣裏——縣裏,嘿嘿,”那個似乎是曹孬叔父的小老頭抓耳撓腮,一個勁地憨笑,“說出來,說出來怕叫大先生笑話。我是想問,李縣君他,嘿嘿,大先生你也知道,李縣君刮地皮那真是……他啥時候能高升啊?”
“他多次與州刺史當麵爭吵。而且在刺史召見時稱病不去。再這樣故意搗亂,被調走也就是一年的事——如果王節度使到那時能找到替補。”大先生揮揮手,“下一個。”
……
隻要有一個帶頭的,剩下的人呼啦啦都會跑過去。裏長老蘇問了不少填塞地道口的事,兩個鄰長則對河堤是否安全格外敏感;劉奶奶對自己炸的酥肉是否好吃十分介懷,堅決要求大先生現場評價,五嫂則對州城兼縣城裏的絲帛行情充滿好奇……問答持續了超過半個時辰,舉手提問的村民從密如麥穗變得寥寥無幾,提出的問題也越來越繁瑣,越來越無聊,尤其是劉三那個關於自己今後姻緣的問題,連蘇然都想伸出拳頭上去揍他。“大先生!”眼見怪客和四位親隨交換眼神打算告辭,蘇金家的這位老大兒子趕緊蹦跳這揮舞胳膊,試圖鼓足全身上下所有的勇氣,問出自己藏在心中很久的那個問題——
“真空家鄉,無生老母。”
一個低沉的聲音,從人群角落毫無預兆地突然冒將出來。沒有人知道那個枯瘦身影是什麽時候湊過來的,更沒人知道這個鬼魅似的玩意兒到底是哪裏人氏,受了驚的村民就像野兔一樣紛紛跳開,而這個用頭巾抱住嘴臉的怪東西居然毫無愧疚感,就這麽咯咯笑著呲出一口黃牙,彎腰駝背走到大先生麵前,手作蓮花印:
“大先生。香主久聞大名,欲請——”
“大膽!”襤衣怪客炸雷也似地一聲怒喝,根本不容此人說完。“焦勇,匕首!”他向高個農夫伸出右手,“你們四個幫我攔住這廝,死活都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