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宣講者(蘇然)(四)

他說的啥?

——這是蘇然聽到大先生的問話以後,腦子裏蹦出來的第一個念頭。意見?長期?令?別說堰口村,就算是進了州城,有誰會在平常說話的時候,帶上這些土話裏根本沒有的詞?光憑這一點,就能斷定大先生不是村裏人,但他更不像蘇然小時候見過的讀書文人,那些夫子可是滿嘴酸掉牙的文言文,而大先生剛才說的那句話裏,可是半個之乎者也都瞧不見。

難道這位大先生——嗯,難道他是皮影戲班的同鄉?蘇然在心中忐忑不安猜測,出於求助的目的,趕緊把腦袋轉向戲班班主所在的方向。目中所見解答了他的疑問,但同時也讓他的小心髒猛地往下一沉,因為班主正膽怯地縮在做飯啞巴的背後,露出的半個嘴巴張的比個簸箕都大。就這膽子,不知道能不能比的上夫婦師傅的小閨女嘞。

如果裏長老蘇沒有咳嗽一聲,磕磕巴巴地試著接腔,那蘇然可就真對村裏的大人們完全失望了。“呃,大先生,呃,我說說啊,你的意思,是不是,是不是,”老裏長甚至不敢對上大先生的目光,一直盯著鐵鍬把兒猛看:

“你是不是說,俺村為啥一直沒填這個洞?”

“有人要求你們這樣做嗎?”大先生重複了問題的前半截。他把毛巾翻過來麵,很仔細地擦了擦下巴與兩麵臉頰,語氣平淡地接著補充道:“不管是官吏,還是你們請來的師傅。有沒有人這樣要求過?”

“誰管這事啊……”老蘇無意識地搓弄著耳朵根,滿臉皺紋因為苦笑揉成一團:

“大先生,你也看見了,俺村就這麽大,沒錢請人算大卦、看風水,好不容易來個戲班吧,也就敢留人家到明天。官府那就更不搭理了,除了收租調派徭役,州府縣衙啥時候下來過人!不是俺們說,‘行台改鎮,盡是衰神’。哦對了,修路時候縣裏頭還是來過人的,不過那是因為顯祖先皇專門頒詔。說起咱顯祖皇帝,啊,顯祖先皇……”

“你在做什麽?”

“顯——我?”

“對。你在做什麽?”大先生已經把髒毛巾還了回去,衝著掌心老繭開始吐唾沫。他把鐵鍬重又握回手中,滿滿地鏟起一整鍬碎桃符:

“你是裏長。你看到這個地道口以後應該做的事,為什麽沒有做?”

“我——我——大先生,是這,咱村裏頭不比大城市,咋說嘞……你見多識廣,我這說理肯定說不過,我是想著,這個地道洞吧,它不是一直也沒啥東西出來不是?嗯,啊……”

老蘇“啊”了足有一盞茶功夫。他憋得是滿臉通紅,汗珠子比黃豆都大,順臉流下來,“劈啪”、“劈啪”照著亂葬崗的地麵猛砸。至於大先生,這位怪客根本懶得再去搭理他。“土最後再填。”大先生對四名跟隨簡短囑咐一句,腳一蹬腰一轉,少說也有十斤重的一鏟煤灰渣就進了洞口。“我想問一下,”他一麵麻利地鏟送,一麵沒有具體點名地接著發問:

“這裏是不是曾被秦宗權屠戮奴役的許蔡行台?這裏是不是埋葬著戰亂中殞命的眾多亡靈?這裏是不是曾經荒蕪到荊棘遍地、妖邪日行?有沒有人回答?有沒有人能給我答案?”

沒有人自高奮勇舉手答話。哪怕是平時又愣又橫、說打架就打架的曹孬。竊竊私語開始在人群中出現,微弱得仿佛水麵氣泡,一陣細微的涼風、幾下窣窣的衣料摩擦,都能讓這些膽怯的交流迅速消失,好像從未存在過一樣。眾人的沉默沒有讓大先生出現類似失望之類的神情,他像是早已預料到了這種結果,隻是輕輕地搖了搖頭,接著便舔舔上唇,準備接著往下講——

“你見過妖邪?”蘇然仰起腦袋,大膽地迎向怪客的目光,讓自己的問題脫口而出。他也弄不清楚這股衝動的具體來源,也許是因為自己對傳奇故事實在是太有興趣,也許是因為他看夠了全村大人的畏畏縮縮,總而言之,他覺得自己是非問不可:

“大先生,你是不是見過地底下的妖邪?它們是不是快該出來了?”

“狗娃!”

蘇然身邊傳來阿母充滿焦慮的呼喚。她和蘇然父親就站在四步遠的地方,不知為何,知道現在才察覺兒子的存在。“千萬可不敢胡說!”她急的搓手跺腳,看上去既想迫不及待地跑過來把兒子抱走,又擔心一件事沒做對惹到大先生或者村裏長輩,隻好把這股怒氣發泄到自己的丈夫頭上:

“你呀!我出來時候就說了,得把孩兒先安置好……趕緊給大先生賠不是,我說你呢不是說孩兒!狗娃,來娘這兒,過來,快過來!”

蘇然稍稍往那邊踏了半步,但是馬上就把右腳收了回去。他真心是有些無所適從了,既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惹了禍,惹了多大禍,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現在真的該回到母親那裏。猶豫令他變得動彈不得,也讓周圍大人緊張得快要硬成柱子,最誇張的便是五嫂,兩隻手都快把髒毛巾給擰爛了。時間一忽一秒地過去,誰曾想,居然是那位怪客幫蘇然解了圍。“沒什麽需要道歉的。”大先生仍然是那副古怪的、像官話又不像官話的腔調,“總要有人問這個問題。但我沒想到,居然是一個小娃娃最終站了出來。告訴我,孩子,你叫什麽名字?”

他俯下身子,讓視線與蘇然平齊。方才還冰冷的目光一下子變得……微涼,配上那抹不知道算不算微笑的嘴角細紋,讓蘇金家的老大小子一下子就緊張起來,兩手開始猛扣塞滿土泥的指甲縫:

“我叫——嗯,我姓蘇名然,沒字。今年十歲了,家就在西地,西地挨著打穀場那邊。我——大先生,地底下——地底下的妖邪厲不厲害?”

“哈哈哈哈哈哈!”大先生發出一陣短促而激烈的大笑,不知為何,很像皮影戲裏的西楚景王。“記住,蘇然,妖邪為什麽叫做妖邪,就是因為它們想把我們一口吞掉。你是齊代晉祀後出生的吧,孩子?”

“我沒聽懂啥代啥。出生……”蘇然回答的很老實。他抹抹鼻子,眼珠滴流轉了轉,突然伸手招呼起了父親:

“爹!我是哪年生的?”

“天保元——咦?”蘇然父親習慣性地回答了問題,然後才察覺不對,像是後背被蟄到似地趕緊彎腰行禮:

“大先生,對不住對不住,失禮了,失禮了……”

“你害怕我。”這不是個問話。大先生拍拍蘇然肩膀,帶著一身濃烈的汗味站起身,慍怒地、相當不滿地看遍全場:

“你們害怕我。告訴我,你們為什麽會害怕我?這裏有被盜的舊墓、土匪的骷髏、多年前罹難者的屍骨,而你們卻害怕我?你們見識過秦宗權的魔軍,經曆過京畿道的敗兵劫掠,我敢肯定也曾經手刃歹徒,而你們現在居然會害怕我?告訴我,你們是害怕我把村莊打掃的太幹淨,還是害怕我把骨殖清理得太徹底?抬起頭來,我再問這個問題一次:誰能回答我?”

這一次,沉默沒有持續太久。幾聲沉悶的咳嗽過後,曾經擔任上一任裏長,背部快要駝成弓形的七十歲老漢劉仁允,困難地分開人群,踱到陣前。“這人哪,想怕啥,三兩下就真怕了。”老漢蠕動著幾乎掉光牙齒的嘴唇,左眼的白翳每說一個詞都會往上翻一下,看的蘇然直想縮起胳膊,遠遠挪開,然而雙腳卻不聽使喚,逼得他停留原地,繼續聽劉仁允一條一條細細往外擺:

“大先生。這世上,好多事都得怕,會怕才會躲,會躲才有命。縣裏派的徭役重,有時候家裏壯丁就得裝病,這是躲。秦宗權當年領著死東西到處殺人,俺們幹不過往外麵行台跑,這也是躲。還有亂葬崗,都知道埋的是啥,晚上磷火一陣一陣飄,你說說,為著保命,不遠遠躲著,俺們還能咋弄……唉,這人哪,命都定好了,能幹的事,真是不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