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一力承擔
陳今走出迷霧環繞的半山腰,樹上的一條身影立即跳了下來,朦朧夜光照在風輕言那張剛放鬆下來的白皙臉上,她眼睛裏的擔憂散去,變成了期望。“見到百林仙主了?”
“見到了!”陳今深吸了口氣,仍然不由自主的咬牙道:“寧願沒有見著!”
“仙主不管?”風輕言頓覺失望,又連忙安慰陳今說:“不管就不管吧。”
“仙主說全都是理所當然的事情,所以我們現在被迫害也是,受得了就受,受不了就離開!仙人怎麽會是這般模樣?”陳今想起百林仙主說那些話的聲音,還有那副冷漠的出塵模樣,就覺得憤怒。
風輕言本來就沒有寄托,也就沒有如他那樣的失望,勸慰他說:“大派的有些仙人就這樣。隻管享受安穩的靈氣修煉,上不用參與權力爭鬥,下不用為生存發愁,自然就練的一副超然於世,雲端之上俯覽眾生如螻蟻般的模樣。跟他們理論不出什麽道理,他們才不會在乎別人的苦難呢。”
“仙人不都是這樣吧!”陳今仍然不希望長久對仙人的期許徹底破滅,人都有好壞,仙人應該也是如此吧。
“這樣的算是不好不壞的了,好些的都短命,壞的還主動作惡,像常炎、錢笙乾這樣的最多。”風輕言看著夜空,勾起了許多往事……
陳今看著她眼裏那些變化不定的情緒,仿佛讀到了那裏麵的悲喜,卻發現悲傷明顯更多。
“陳今我算看透了,玄劍派沒比小仙派好到哪裏去。什麽正派也都隻是做給人看的,人除了靠自己沒別的辦法,這世界沒人會吃力不討好的為別人主持正義!還好,我來玄劍派隻是為了學本事!現在就想想該怎麽辦,別指望碰上什麽好仙人救苦救難了!”風輕言原本對玄劍派是有點念想的,畢竟是正派仙門裏響當當的招牌。可如今發現,就是戴了張正派的麵具示人,麵具髒了就擦擦幹淨,至於麵具下麵,還是長著跟小仙派一樣的嘴臉。
“我當仙人就想有本事了,就不用經曆的那些悲慘事,也能幫幫別人。沒有了這些念想,我求仙做什麽?”
“等以後學會厲害本事了,你想當什麽樣的仙人不行?”風輕言朝山下示意,畢竟這裏不宜久留,如果被巡夜的發現就麻煩了。“邊走邊說,現在我們計劃被人出賣,以後肯定會被死死盯著,內奸又不好找,其他人都還在等著我們的主意,你準備怎麽辦?”
“大家夥都是流浪兒,習慣了誰的辦法能讓大家好就聽誰的。現在計劃失敗,他們也就會自發散了,肯定會想去求饒受辱。”陳今那雙星目裏透著憂慮,他本來就在考慮這問題,突然被風輕言話裏的關鍵詞觸動,心生一個念頭,嘴裏問她說:“你說內奸出賣了我們,是不是真會得到好處?”
“多少會有甜頭,要不然怎麽利用內奸繼續獲取消息?”風輕言看見陳今眼睛裏亮著光,分明是那種醍醐灌頂的模樣,忍不住問他:“你有主意了?”
“也就是說,隻要他們還需要內奸繼續提供情報,他們就會給內奸好處,當內奸的就能得救,是不是?”陳今腦子裏已經理清了關鍵節點,看風清揚滿臉疑惑的點頭,就高興的拳頭擊在手掌心。“你懂的多,就帶著想求饒的夥伴‘出賣’我!我就當吸引仇恨的人,頻繁製造事端,而你們就輪番出賣消息給各林區管事的師兄!這麽一來,就能盤活一群人了是不是?他們從恨我們一大群人,慢慢變成隻恨我一個,其他人陸陸續續的遠離了我,靠近了他們,應該都不至於再被逼的毫無機會修煉本事了,是不是?”
風輕言聽的愣住,看著陳今滿臉喜色的模樣,忍不住問了句:“那你怎麽辦?”
是啊,這主意聽起來很不錯,但問題是,陳今自己怎麽辦?現在是一群人共同承擔常炎等招收弟子的報複,將來一步步縮小範圍,陳今最後變成獨自承擔的對象時,他自己怎麽辦?
陳今的笑容逐漸變淡,考慮很清楚似得說:“我到時候再想辦法吧。玄劍仙城時是我出的主意,這一次也是我出的主意,願不願意我都已經最遭恨了。與其大家一塊翻不了身,還不如解脫多少是多少!再說了,怎麽也不會比現在更糟糕吧?你們解脫的人越多,我們剩下的人暗中得到的照應也越多,往小了說,到時候你們稍微放鬆一點,或者悄悄幫點忙,讓我們每天都能多出半個時辰、一個時辰修煉,不也是機會嗎?”
“那點時間有什麽用?”風輕言情緒有些激動的質問他說:“你是對玄劍派失望了,覺得留不留下都無所謂了,索性犧牲自己成全我們是不是?”
“我是失望了。但是我沒有放棄!我要留下學本事!我要當跟他們不一樣的仙人!玄劍派就算讓我失望了,但我走了一年來的這,怎麽也得拚盡全力當正式弟子!好學會這裏的厲害本事!”陳今的情緒很激動,掰著手指算給風輕言聽:“你覺得每天多半個時辰、一個時辰太少?不,我告訴你!一點都不少!這點時間對別人來說,是修煉多一點和少一點的差別;但對我們來說,是命運能否改變的關鍵!所以我們的一個時辰可以是他們的兩個、三個、甚至四個五時辰!”
陳今眼裏的光亮,還有這番話,讓風輕言呆了……她突然意識到,她並不能完全體會到他的內心世界,因為她並沒有相同的壓力,她是有修為基礎的,而陳今他們沒有,他們麵對的是沒有第二次的、決定性的命運關口。
因此,盡管風輕言覺得修煉的時間沒辦法那麽算,多那麽點時間其實無濟於事,隻能說比現在強點而已,卻也決定不說打擊的話,見步走步。
“……你真想清楚了?到時候夥伴難免都得做些傷害你們的事情。”風輕言覺得這的確是辦法,唯一不好的就是陳今必將承擔很大、很大的壓力。
“我想不到別的辦法了,靠我們自己,還有什麽辦法呢?既然沒有,怎麽著我都不會後悔的。”陳今注視著風輕言,笑著,仿佛不知道這個決定將會帶來什麽樣的苦難……
夜色下,陳今決定承擔壓力,救助大家,改變命運時還微笑著的模樣,讓風輕言在夢裏都能看見。
她沒見過這樣的人,也沒想過有一天會遇上這樣的人……可是,她知道陳今說的對,對於他、還有他們來說,沒有更好的辦法了。
早課之後,陳今主動找錢笙乾,說要領取百林仙主的責罰。
錢笙乾臉色冷寒的問他:“仙主為何會直接處罰?你在哪裏見到了仙主?”
“違反夜禁私自見的仙主,因此領罰。”陳今早就想好了,他要承擔壓力,百林仙主的水刑責罰就是最好的機會。
錢笙乾拳頭緊握,咬著牙關,盯著陳今的眼睛裏,透出憎恨的凶光!他沒想到陳今如此大膽,昨日才粉碎了他的陰謀,竟然就敢違反夜禁私自找仙主告狀!好在找的是百林仙主,那是他自討苦吃。“好哇,你好大的膽子!既然如此,就好好體驗水刑責罰吧!不過,白天你要做的活可不能耽誤,等你做完了再領水刑責罰吧!”
陳今暗暗咬牙,知道這麽一來,他連睡覺的時間都沒了,累一天後再去領那什麽水刑責罰,次日的早課怎麽辦?於是抱拳作禮道:“錢師兄,門規明明說過,夜禁是維護肌體,修養仙體的關鍵時刻,期間不得做任何別的事情,派裏的刑罰也都在白天,錢師兄這麽罰,不也是違背門規嗎?”
“你可以再悄悄去找仙主主持公道啊!”錢笙乾一聲冷笑,拂袖而去。
天已黑。
陳今忙完一天的雜活,是別人必須在仙居睡覺的時候了。
他卻被領去水刑的地方,正看見幾個剛受完刑罰,從瀑布下被拖出來的人,男女都有,都是奄奄一息的模樣。
陳今被兩個弟子帶到瀑布傾瀉下落的關鍵,讓他始終能被水流衝擊,卻又短暫的能得到喘氣機會的位置。這樣的位置上都有捆綁手腳的鏈拷,讓他如大字那般固定住。
水流傾瀉而下,衝擊的力量很強,讓他睜不開眼,肌肉根本沒有放鬆的機會,緊緊繃著,極力承受著衝擊力,卻仍然感到疼。隨著時間一點點流逝,當肌肉的力量越來越弱時,被水流衝擊的痛楚就更強烈了……沒多久,人完全沒了力量,仿佛很快就會死去那般,就那麽被固定住,吊在那裏,苦苦盼著刑法快些結束、再快些結束……
可是,時間卻慢的仿佛停滯,又無從計時,這樣的絕望和痛苦,就變成看不到盡頭了。
沒有希望,隻能在無力的絕望中一直品嚐痛苦的折磨,身體上的,精神上的……
這就是水刑。
天亮的時候,陳今被人從瀑布後麵拖出來時,意識雖然已經模糊,嘴裏卻仍然在喃喃自語的念叨著:“我不會走,我會熬過去,我不會走,我會熬過去……”
那兩個人弟子解開他身上的鏈子,聽見這些話隻是相視一笑。他們在水刑之地呆的時間長,見過的受罰的人多了。
沒有水刑治不了的人,如果一次水刑不夠,那就再來一次!
天亮了。
仙居裏的人陸續醒來,經過陳今仙居下的人,看見他一身濕透,意識不清的躺在地上,都說笑著去吃早飯了,把受了一夜水刑不省人事的陳今作為當前最有趣的談資。
早課的時間到了,林苑區的人說著陳今被丟在仙居樹下的狼狽模樣,正熱鬧的時候,卻有人看見陳今拄著樹枝,慢吞吞的走了過來。
“他這樣了還能來上早課?”目睹他昏迷時狼狽情形的人,尤其的難以置信。
風輕言在人群裏看見,幾番想衝出去扶他,卻在他那看似不經意的目光裏,讀到他強烈製止的堅定態度。她記得約好的事情,於是別過臉,不忍再看他那孤獨無助,狼狽受傷的模樣。
早課開始時,陳今拿樹枝抵著身體前後,還有腋窩下,再捆綁一圈,否則他自己根本沒有力氣維持盤膝而坐的姿勢。
錢笙乾監督早課時看見陳今來了,很意外,愣了愣,旋即又被他那可憐的樣子逗的發笑,於是蹲下說:“世間最可憐的不是卑微,而是極盡努力仍然爬不出泥潭的貧賤,而你的命運注定如此,早點認命,還能少點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