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雪國(4)

藤以寧將古劍未隱解下來,放在盤起的雙膝之上,對餘十七說:“孩子,這把劍你也帶走吧,替我交還給荒蕪宗。”

“前輩你為何要這樣做?你走不動沒關係,我可以繼續背著你。”餘十七的表情看起來快要哭了,他跪在藤以寧身邊固執地捧著食物和水,用哀求的語氣說道:“你先吃點東西吧,說不定吃下去一會兒就有力氣了。”

藤以寧卻低頭說道:“你已經不知道回去的路怎麽走了,對吧?”

“但我還能判別方向!往東走總沒錯的。”

“傻孩子,西荒這麽大,就算你能找到東方,但若偏離了道路,也很難順利返回靖容的。幹糧和水,你自己留著吧,能多撐一日,便多一分希望。”

餘十七抿著嘴唇說不出話,他多想立刻就告訴眼前的人自己就是虞言誌,是她的親骨肉,為人子而棄其母,還有何顏麵立足於人世間?

但他不敢說,怕說出來了,藤以寧更不願拖累自己。

如果藤以寧不願一起走,他甚至想過把她打暈過去帶著一起上路再說。

至於最後是平安回到靖容還是雙雙死在雪國,他沒去想也不在乎。

“前輩不走,我也不走。”他心意堅決地叩首於地,額頭埋進冰冷的雪中,逼迫道:“前輩若是不肯吃東西,我就這樣一直跪著。”

“你這又是何必……”藤以寧被他的言行給嚇到了。

“不管後麵的路又多遠多難,我一定帶前輩走出西荒,回到靖容。”他鄭重發誓道,“半途若有丁點背棄之意、自私之心,天誅地滅,死無葬身之地。”

藤以寧沉默片刻,歎息一聲,抬手取下自己的麵具:“你起來吧,我答應吃東西了。”

“好!”餘十七發出欣喜的聲音。

他想藤以寧或許並不希望自己看到她的臉,正好他也需要讓自己的眼睛休息一下,於是便在一旁閉目休息。

“前輩,這一次的雪比往年來的早了大半個月,我們往東走的路上說不定還能碰到其他旅人商隊,或許也能找到鎮集向當地人求助,一定能回到靖容的。”餘十七臉上帶著微笑,閉著眼睛很樂觀地說道,“等你吃好了,趁著日中太陽高照,我帶你繼續上路。”

藤以寧沒有回答他,一旁斷斷續續傳來艱難吞咽的聲音,接著又好似有低低的啜泣聲。

餘十七驚訝地睜眼朝她看去,隻見她布滿傷疤的臉上掛著兩行淚。

她見餘十七抬頭,以手掩麵道:“別看。”

“我已經不會被嚇到了。”他語氣溫和地說道,“前輩是心善之人,如果沒有逢難,想必一定是菩薩之相。”

“謝謝你……”

餘十七輕輕搖頭表示不必相謝,開心地笑著。

“我吃夠了。”過了一會兒,她對餘十七說道,“我們走吧。”

餘十七走到她身前,背朝著她蹲下:“我背前輩走吧,你還需要休息。”

藤以寧不再堅持,一切都依從他的主意。

“你……沒考慮過回到雲中劍嗎?”

餘十七聽到藤以寧在背上問自己。

“前輩不要誤會,燕孤鳴不是我殺的。”他自嘲地笑了笑,“雲中劍好手那麽多,我對他們來說不值一提。”

“不是你打倒的燕孤鳴?”藤以寧有些意外。

餘十七不願意把西陵玥和大雪宗牽扯進來,何況他自己也沒看到西陵玥是怎麽做到的,醒來一切便已經結束,於是隻是含糊地解釋道:“殺燕孤鳴的是一位西荒的高人,她救下我之後就走了。”

“原來是這樣……”藤以寧若有所思了一陣,對他說道:“那麽你的運氣真是不錯呢,大難不死必有後福的。”

“我也這麽覺得。”餘十七嘴角揚起,“之前在營地也是,前輩趕到救了我。我想我總是能逢凶化吉,所以這一次也一定能帶前輩回到靖容的。”

藤以寧心中稍寬,忽然又覺困頓,趴在他肩上喃喃道:“我得……再睡一會兒。”

餘十七便不再出聲,專心致誌於觀察前方的道路,他一步一步穿過廣闊的雪原,身後留下了一長串好似沒有盡頭的腳印。

在黃昏降臨之前,他找了一處山岩上能避風的凹洞,作為他們今晚過夜的庇護所。

幸好行囊中還有從風還鏡家帶出來的火石火絨,餘十七升起了一小堆篝火,迫不及待地烘烤自己幾乎快要凍僵的四肢。

火光跳動讓他的側臉看起來明暗不定,藤以寧就坐在不遠處靠著石壁靜靜地望著他,因為戴著麵具,餘十七看不到她的表情。

“前輩你不過來一些嗎?”他扭頭朝藤以寧詢問,沒注意自己的雙手離火堆太近,被火苗舔了一下之後才飛速地收回。

藤以寧發出了輕輕的笑聲,她湊過來了一些,目光卻還是一直停在餘十七身上。

餘十七漸漸感到有些不適應,他抓著頭發尷尬地問道:“前輩為什麽一直在看我……”

“我也不知道。”藤以寧回答說,“隻是看著你就覺得心裏歡喜……唉,你不要誤會,我不是那個意思……”

她意識到自己說的話可能會引起誤解,急忙解釋道:“我對你,是那種關懷後輩的喜歡。”

餘十七笑吟吟地望著她,忽然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浮塵,然後對著她鄭重地跪下禮拜:“母親大人在上,請受孩兒虞言誌一拜。”

藤以寧整個人如遭雷擊一般猛地震了一下,然後呆呆地愣在那裏。

“你之前委托我代你去同風門傳話時,我心裏便清楚了,原來你就是我娘親。”他膝行至藤以寧身前,握住她的手說:“餘十七是我畫畫用的名字,我本名就叫虞言誌,同風門門主虞令維是我的師父和養父,言瑜兒女俠是我的師娘和養母。”

藤以寧張開雙臂摟住他的脖子,將他擁入懷中,用帶著哭腔的聲音向他道歉:“對不起……這麽多年都沒有來看你……對不起。”

“沒關係,我一點兒也不討厭你。”他說,“你是個好人,我知道你一定有不得已的理由。所以沒關係,我在同風門也過的很好,就是這兩年有點想你。”

藤以寧抱著他輕輕歎息,忽然有些孩子氣地說道:“你……你能再叫我兩聲嗎?”

“母親大人?”

“不,不用這麽正式……”

“那……娘。”他心領神會。

藤以寧應了一聲,鬆開了他,抬手捂在臉上:“忽然覺得有些難為情,要不……要不你還是先叫我前輩吧。”

“總要習慣的嘛。”餘十七笑道,“對了娘,我爹是誰啊?”

藤以寧怔了怔,似有難言之隱一般推脫道:“這個……我以後再告訴你吧。”

“為什麽?”

“因為……他……他……是個很複雜的人。”藤以寧想起心中那個人,幽幽道:“我終究也沒有和他在一起,他後來也有了自己的妻子,他們彼此感情很好……”

餘十七對這個答案不知道該說什麽,心中有些憤懣不平,握拳道:“那個人辜負了你,對嗎?”

“不……不是,不能這麽說的。”她為難地搖頭。

“不負責任的混蛋,若是我有一天遇見他,一定要好好質問他。”餘十七咬牙切齒。

“唉……有些事,你不知道的。”藤以寧苦笑了兩聲,“算啦,都過去這麽多年了,要是你不希望我蒙羞,就忘掉這些好嗎?”

餘十七聽出她語氣中的執拗,隻好點了點頭。

“背著我走了一天,你也很累了吧,早些休息。”藤以寧的手溫柔地輕撫他的頭頂。

“不累。”餘十七方逞強了一句,就忍不住打了個嗬欠,他也不在意麵子,抬手揉著被淚水濕潤之後稍微感到好受一些的眼睛。

“睡吧。”

“那好,娘你也早些休息。”他在篝火旁臥下,本想把自己攜帶的氈毯讓給藤以寧,但遭到了她堅持拒絕。

疲憊讓困意來襲的特別快,篝火燃燒的劈啪聲像是催眠的小曲,餘十七很快睡著了。

藤以寧抱著膝蓋坐在邊上凝視著他,這一刻她的眼神無可質疑,正是一位慈母。

過了很久,她緩緩起身,動作輕微不發出一點聲音地朝外走去。

這處容身之地並不深,從裏麵走出到外頭隻需要幾步,但藤以寧走的很慢,一步三回頭。

最後,她站在外頭,仰望再次開始飄雪的天空,滾燙的淚水從麵具的下沿滑落,掉在地麵的雪上融化出一個一個小洞。

藤以寧把未隱劍插在麵前的雪地上,合掌祈禱道:“荒蕪宗的前輩宗主們,四海八荒的神靈,西荒高貴的西王母,請你們顯靈保佑我可憐的孩子虞言誌吧。隻要能夠讓他平安活下去,我願意用我的命來交換。”

祈禱完畢,藤以寧最後朝安睡的餘十七看了一眼,便再也不回頭地向前方黑暗寒冷的荒野中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