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神女(2)

藤以寧昏過去之後,暴風雪暫時停歇了,因為這時燕孤鳴從大殿中走了出來。

他站在高高的台階上,用充滿同情的目光凝視著餘十七。

“你想找我報仇嗎?”

餘十七握著劍不發一言,他還在和自己身上的秘咒抗爭,這一次秘咒發作帶來的精神影響比之前更強烈。

每違背一次誓言,秘咒都會加強,這已經是他短短兩天之內第三次拿起劍了。

燕孤鳴對著上方招了招手,懸在半空的西陵仙荷便緩緩飄落於他身前,麵無表情地對著他跪了下去。

餘十七看到他伸出手放肆地撫摸著那張傾城絕世的臉,心中感到一陣惡心。

“宋久合當年隻知道製造出鋼筋鐵骨所向披靡的發狂武士,卻始終沒有完善驅使他們的辦法,如果他能親眼見到這一幕,想必會含笑九泉吧。”

“你住口。宋久合……也是個懷有報國理想的人,隻不過走了一條錯誤的路。”餘十七奮力伸出劍指向他,“這種藥為什麽會被稱為武烈之血,你這種人又怎麽會懂……”

“我確實不知道這種藥為什麽會被稱為武烈之血。”燕孤鳴搖了搖頭,但眼中隨即放出精光:“我也不懂宋久合的理想,這些和我又有什麽關係?天下偌大,千千萬人,又有誰懂我的理想?”

“瘋子。”

“是啊,那宋久合又何嚐不是個瘋子?你覺得自己懂他的理想?怎麽可能呢?”燕孤鳴冷笑,“你活在一個沒有宋久合的時代啊,你對他的了解,又有幾何接近於曆史的真實呢?”

餘十七咬牙沒有說話,他感到手中的劍柄如同燒灼的熟鐵一樣滾燙,掌心的刺痛感越來越強烈。

“最後再問你一次,你到底是什麽人?雲中劍麽?”

“同風門……虞言誌。”

“那麽我們之間本無仇怨,你隻是憤慨我殺死了那個靈族的少女?”燕孤鳴覺得好笑,“你想知道我做這些事的理由嗎?”

“我沒有興趣……”他冷冷地說道,膝蓋卻不由自主地彎曲跪下。

神女正向他遙遙伸指,某種強大的秘術在他身上施加了重如千鈞的力量,迫使他做出跪地的動作。

“不管你有沒有興趣,現在好像我說什麽你都得這樣跪著聽完。”燕孤鳴撫掌而笑,“我會讓今年的降雪來得比往年早,很快大雪就會覆蓋整個西荒,昆侖上的積雪將達到有史以來最厚的一次。”

餘十七雙手握劍,將劍插入身前的地麵,隻有這樣他才能避免自己由跪地變成趴伏叩首的姿態。

“然後我會引發足以吞沒半個西涼州的雪崩。”燕孤鳴伸手隨意地在虛空中指畫,“靖容城當然也不例外,連帶著數百裏土地都會被埋葬在冰雪之下。別急,這是我的目的,接下來才是理由。”

他似乎站的有些累了,就在台階上席地而坐,眼神漫不經心地俯視著下方苦苦對抗秘咒和秘術雙重壓力的餘十七,歎了口氣。

“當年我跟著一個西荒的遊醫學醫術,剛來到靖容的時候,年紀比你還小一點。我的老師不止有我一個弟子,我們師兄妹有六人。”燕孤鳴說起往事,神色才有了那麽一點人的味道,他臉上的狂狷略微消退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世事滄桑感。

“老師帶著我們到靖容,受邀給一位權貴人家的夫人看病。其實那位夫人本身患的就是不治之症,以我老師的本領,也隻能做到讓她在所剩無多的時日裏少受些痛苦罷了。”

“然而當我的老師向對方言明此事之後,我們立刻就迎來了無盡的痛苦和折磨。在那位夫人咽氣前的兩個月的時間裏,我親眼目睹了我的同門是如何被殘忍虐殺的。那位權貴威脅我的老師,如果他不能治好那位夫人的病,他的弟子就都會死。”燕孤鳴露出了一抹嘲諷的笑意,“後來我才知道,原來那位權貴為了救他夫人,不僅邀請了我的老師前來醫治,還找了西荒的神巫。”

“神巫悄悄告訴他,如果藥石不能起效,就隻有求助於神靈。然而求助神靈是需要代價的,那神巫所信奉的不是西王母,而是某個邪惡的神靈。”

“自然,我的同門們都成了神巫所謂獻給邪神的血祭品。”燕孤鳴悲哀地與餘十七對視,問道:“看著自己親近的人、在意的人,一個一個死在自己麵前,你能懂那是什麽感受嗎?”

餘十七瞪著他,他不知道燕孤鳴說的這段故事的真假,但如果是真的,他也會覺得悲哀。

“你不是西荒的人吧,和那個靈族的女孩,才認識幾天啊?”

他確實不久前才剛剛認識風還鏡,餘十七在心中想。

“連相識不久的人死在你眼前,你都對我恨之入骨,那你想必可以理解我心中的恨意吧?”燕孤鳴說道,“我當年所感受的痛苦,還有憤恨,都遠在你之上呢!”

“那和靖容城還有半個西涼州的人有什麽關係!”餘十七吼了出來,“和你一路走來害死的那些無辜的人有什麽關係?找你的仇家去,有冤報冤,有仇報仇!”

“那當年那位夫人的死活,和我的老師和我的同門又有什麽關係?”燕孤鳴仿佛陷入了魔怔,睜大雙眼痛苦地問道,“這天下從來就不缺無辜而死的人!時隔這麽多年,我又上哪去找那個神巫和那位權貴?隻有毀掉半個西涼州和靖容城,才能為我的同門報仇!”

他真的已經瘋了,餘十七明白了,這麽多年的心中的憤恨和對往事的痛苦回憶早已煉成了最無解的毒藥,毒性隨著時間侵染他的全身,最終把他變成一個複仇之鬼。

“雲中劍,自詡江湖正義的執法之人,他們當年為什麽沒有來拯救我的同門和我的老師?真遺憾,他們所懷著的正義,和我的正義並不相通。”

“我要阻止你。”餘十七說,“我沒有後悔聽完你的故事,我同情你故事裏的那個學醫的少年……但我不能原諒現在的你。燕孤鳴,我要阻止你。”

“什麽?”燕孤鳴有那麽一瞬間覺得自己聽錯了,他對餘十七哂笑:“你?要阻止我?就憑連劍都拿不住,站也站不起來的你?”

餘十七緩緩閉上眼睛,感受著劍柄給自己掌心帶來的燒灼刺痛,說道:“我知道現在唯有奇跡發生,才有可能阻止你繼續錯下去。能走到今日,你想必謀劃了許久,但謀劃……最怕變數。”

燕孤鳴的神色微微有了變化,喃喃重複著他的話:“謀劃最怕變數……不錯,在我的謀劃中,不該有你出現在這裏。”

“還有這把劍,以及曾握住這把劍的曆代破曉宗主們,他們的意誌。”餘十七祈禱道:“若前輩們能感到我的心誠,就讓我能夠真正運用這把劍的力量吧,哪怕隻有片刻,哪怕要付出無上的代價,我都願意。”

燕孤鳴不相信一般地望著那把插在餘十七麵前的黑色長劍,看見劍竟然開始發光,劍身上漸漸出現一個又一個的淡金色圓形花紋,他的心終於不再淡定安然。

“殺了他。”

隨著燕孤鳴一聲令下,一直默默跪在他身旁的西陵仙荷重新用秘術凝出了兩把冰雪長劍,玉臂一展,雙劍離手一同射向餘十七。

但燕孤鳴並沒有如願見到餘十七血濺當場的景象,那兩把冰雪之劍在接近餘十七五步之內的時候便開始飛速消融,最後化作了軟綿綿的雪水。

餘十七拔起未隱寒鋒,挺身站起,不再受秘咒製約,他的風雷劍氣在這一刻達到了極盛巔峰。

“怎麽會……你怎麽能站起來?”燕孤鳴感到不可思議,他明明沒有下令過讓神女解開那個強迫餘十七跪地的秘術。

“禦靈術·萬法心源,能破世間一切秘術咒法。”餘十七的左手食指和中指並在一起劃過未隱劍的劍身,停留在其中一枚金色的圓形花紋之上。

荒蕪宗七柄傳承古劍都來自同一爐鐵水打造,最初每一柄都隻對應一種禦靈術,但伴隨著一代又一代宗主各自的相性不同與運用,漸漸的古劍之間開始出現了禦靈術彼此顯現的情況。

在此之前,最多的時候曾有人能令三種不同的禦靈術出現在同一柄古劍上。而現在,餘十七手中的劍身上有七枚不同的禦靈印花紋,分別對應著名為萬法心源、雲體風身、靈刃一閃、天人明鏡、金剛不破、混元無相和同心如意的七種禦靈術。

“這是什麽原理?哪怕是荒蕪宗宗主級的人物,以凡胎肉骨的身軀也無法承受一重禦靈術太久的時間,你竟然能……”燕孤鳴對荒蕪宗並非一無所知,相反他很了解這個對手,但眼前的餘十七已經超出了他固有的認知。

“我也不知道,”餘十七持劍前行,“我隻知道,我終於可以做我想做的事了。”

“這不可能……”燕孤鳴失聲道,“快殺了他!”

西陵仙荷以掌攻向餘十七,但她的手勢在接近餘十七之後卻自動停止了。

她冷若冰霜的表情在短短的瞬間出現了無數種矛盾痛苦的扭曲,最終從口中吐出三個艱難的字:“殺……了……我……”

“連藥物的控製也被影響嗎?禦靈術……該死的禦靈術。”燕孤鳴氣急敗壞道。

“神女前輩,我這就讓你解脫。”餘十七記得藤以寧曾經說過的話,將目標瞄準了西陵仙荷的心口。

要殺死被武烈之血影響的人,唯有摧毀其心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