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9話 閑暇之日(一)

一小時五十七分鍾。

是少年站在這裏的時間。

這是一間偌大的辦公室,從牆體到地板鋪的都是全國最上等的木料,這種木料天生帶著鐵色,樹木本有的平和盡失,反而透著鋼鐵的厚重。

站在這種地板上,站著不動隻需十幾分鍾,腳底便會疼的要命。

這個少年不會疼,因為他從小就在這裏站著,早已習慣。

一小時五十八分鍾。

偌大的辦公室,自然是要配著偌大的辦公桌,桌麵上疊著一摞又一摞的文件,桌子後麵的牆上,掛著一整副巨大的地圖。

桌子和牆的中間,一個男人伏案書寫。

房間裏隻有鵝毛筆寫在牛皮紙上利落又略帶停滯的沙沙聲,仿佛屋內這兩人都不會呼吸一般。

一小時五十九分鍾。

該怎麽形容這個男人?

偌大的辦公室、偌大的辦公桌、偌大的地圖,不僅沒有將這個男人襯托得瘦弱,反而卻被這個男人無聲的氣勢壓得死死的,甘願供他驅使。

他的雙鬢修整得非常整齊,不含一絲白色,臉龐硬朗如刀刻般的線條,證明他正處於男人最巔峰的年紀,深棕色的軍服之下蘊藏著毀滅性的力量。

一小時六十分鍾。

兩小時整。

男人抬眼。

「何時回來的?」

他問的是「回來」,而不是「進來」,說明他早就知道少年進入辦公室,但在此之前沒有看他一眼。

這麽多年來,少年早已習慣,就像他習慣腳下這生硬的地板。

「七天前抵達鐵舌城邊境,今天早上回到帝都。」少年說。

「找人記錄你的報告。」男人又拿起另外一份文件,把頭埋下,「我知道你自己懶得寫。」

這不是一句誇人的話,少年心中卻有些開心,最起碼這句話聽起來有了一點人情味。

「是,父親。」少年說。

「去見你母親吧。」男人說。

少年轉身離開。

「還有一件事。」男人的聲音從背後傳來,「軍人不養寵物,處理掉。」

少年的腳步停頓了一下,然後離開了辦公室。

「母親大人,兒子向您請安。」少年在花房找到了他的母親。

那是一位溫柔典雅的女人,沐浴在陽光之中,她正在修剪著花枝,眼角旁雖然微微生起了皺紋,但那對深綠色的眼睛依舊明亮,宛若寶石。

「見過你的父親了嗎?」母親問。

「見過了。」少年說。

「說了幾句話?」母親將剪掉殘根的一株粉色的花插進罐子裏,此刻罐子裏共有九株花,少年每一株的品種都能叫出名字。

「四句。」少年說。

「不要生你父親的氣。」母親伸手喚自己的兒子坐到她的對麵,她撫摸兒子的頭發,「你父親統領帝國三軍,必須對所有人都麵露威嚴,所以難免連帶對你也會嚴苛一些。」

這些話,他不知道聽母親說過了多少遍。

父親對你,可不是這樣。

少年心中說。

世人都說,夫妻一旦到了中年,感情便會形同虛設。尤其是貴族家庭,丈夫永遠惦記著城裏新來的年輕小姐,保守的夫人們這將她們的愛寄托在子女身上。不甘寂寞的夫人們四處**,讓她的丈夫蒙羞。以至於城內專門有一類打手以打殘小白臉為生。

當然,也不是所有丈夫都對夫人失去了興趣,隻不過,他們感興趣的是別人的夫人。

但少年的父親跟這些男人都不一樣。

那個男人,就像是一塊鐵,天生沒有柔情之物,然而,少年從小到大隻見過父親對一個人露過笑容,那就是他的母親。甚至今時今日,隻有皇室的仆人比自己家中多,而他的父親每天早上都會親手給母親做早餐。

「這一路還算順利麽?」母親問。

「嗯。」少年答。

兒子終究不是女兒,長到一定年紀之後便不願意與母親分享更多的事情。

「一切順利。」他又重複到,他手腳健全地站在母親麵前便是最好的證據,「我不會給家族丟臉。」

「不要驕傲自滿。」母親溫柔笑道,「你父親當年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已經在率軍打仗了,當然,也是因為你的爺爺對你父親,比你父親對你更加嚴厲。」

「我不會鬆懈的。」少年說,「我現在就去訓練場。」

「吃完午飯再去。」母親說。

「不,我不在家吃飯了,我去外麵的訓練場。」少年說。

「是去見你的朋友吧。」母親說,「真是長大了。不過,你應該有分寸,不要讓姑娘傷心。更不要給她太多觸不可及的希望,反而耽誤了她一輩子。」

「我為什麽不能跟她在一起?隻因為她是平民的女兒?」少年說。

「答案你很清楚。」母親說,「你不可能娶一個普通人家的女兒。」

「可當年,我父親還不是娶了你回來。」少年不喜歡這種不公平。

「你和你父親不一樣。」母親沒有因為兒子的頂撞而生氣,「正是你父親當年因為我承受了巨大的痛苦,所以我才不想看到你和他一樣。」

「苦不苦,我自己知道。」少年說,「更何況,永不向困難低頭,這可是我父親的教誨。兒子先退下了,母親大人。」

少年背對著母親的苦笑離開了花房。

少年坐著家中馬車離開府邸,車夫聽從指示駕車抵達「銀狐區」。他不知道自己的少爺為什麽來這麽一個不算繁華、城外人雲集的地方,平日裏連他們這些車夫都不屑來。

當然,這不是他該關心的問題。

少年一揮手,讓車夫自己駕車回府。

「銀色調調」是銀狐區最大的旅店,與其他旅店相仿,一樓是用餐飲酒以及娛樂的地方,二樓是提供「其他」幾種娛樂的場所,三樓以上才是客房。

少年一進門,侍者就趕忙恭敬地迎了上來。

帝都皆權貴,而權貴中還要分三六九等,從氣度和打扮來看,此少年便是最高的那一等。

「少爺,您有什麽吩咐?」

少年說出一個名字。

「來了,早就來了。」侍者趕緊點頭,「我給您帶路。」

二樓,煙霧繚繞的大賭場。

另有一個少年早已贏得滿盆滿缽。

他抬起眼,雙目一藍一金,穿過煙霧看到了來者。

他笑了起來。

「混蛋。你遲到了兩天。你這是剛從洛妮的**滾下來的?」

「我今天剛回帝都,還沒見她。」

「我給你介紹下。」貓瞳少年對身旁坐著的、因為煙霧而皺眉的短發女人說,「這家夥可是一個大人物,你可坐穩了。」

短發女人賞了他一個白眼。

貓瞳少年嘿嘿笑道:「他是堂堂帝國第二將軍之子,西內塔·戈德溫森,人稱『刃蜥』。因為他,冷酷無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