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7話 狩獵暗影(四)
「從這棵豬尾樹開始,那兩個崽子就分兩路跑了。」
矮個子弓手蹲在地上,手指探進地上的腳印,篤定地說。
「看準點,這兩人的腳印分明是一起朝左邊跑去的。」粗莽漢子說。
「這是假象。」矮個子說。
半個小時前,六個人分頭尋找那兩個傭兵逃命的線索,第一個在樹林裏發現腳印的也正是這個男人。
接著眾人順著腳印一路追到了這裏。
霜河稱呼這個矮個子為「綠足」,哈雷猜測大概是因為那人的披風與靴子都是葉綠色的緣故。
「左邊的這人先是朝前跑了一段,然後踩著自己的腳印倒退回來。所以,同一個人的腳印,這裏的要比之前的深。」綠足站起身說,「後來此人從右邊跑了。」
「你上當了。」粗莽漢子說,「倒退的腳印是他們故意留下的,真正目的是為了讓人以為他們為分頭逃跑而耍了花招。這跟賭局一樣,我故意告訴所有人我手裏是一副爛牌,我越坦白越沒人敢跟,他們都以為是陷阱,可最後翻牌一看,我的手牌就是一坨屎。」
「你可以是一坨屎,但你不該懷疑一個巡林客。」消瘦男人說。
「呸,老子如果想轉職巡林客,隨時都可以。」從獵魔團的製度來說,粗莽漢子沒有說錯,他是由傭兵轉職成的賞金獵人,與由狩獵人轉職成的巡林客都屬於「一轉」階位。隻要在獵魔團通過評估,他可以輕鬆調換執照。他像是為了證明自己擁有等同的職業能力,指著樹的右邊說道,「一個人如果從這邊逃走,就算他抹去腳印的手法再怎麽高明,地上的泥也會保有被翻動過的新鮮跡象,顯然,這裏沒有。」
「因為他沒有走路。」綠足抽出一支箭,抬高手臂用箭頭在樹幹上一刮,一小撮泥粒簌簌掉落,哈雷仔細一瞧,那裏沾著一塊與樹幹幾乎同色的泥印,「他踩著這裏上了樹幹,樹椏上的斷枝很新鮮,他跳到了對麵的那棵樹。」
消瘦男人哈哈一笑:「我說過,你不該懷疑一個巡林客。」
「閉口!」粗莽漢子醉酒般臉色漲紅。
霜河決定兵分兩路追擊,他和綠足、粗莽漢子追左邊的,哈雷、秋枝、消瘦青年追右邊的。
秋枝看了一眼霜河,欲言又止。
哈雷三人朝前追擊,沒走出多久就在草叢中發現了新的腳印,果然被綠足說中了。顯然此人換了幾棵樹之後,就放心大膽地下了地。
哈雷背著黑獄跑在最前麵,雙刀翻飛絞碎礙事的雜草灌木,揚起一蓬蓬綠幽細雨,植物汁液的味道在空氣中彌漫,鑽進鼻翼,清酸沁人。
「這人是個笨蛋。」消瘦青年劍收鞘中,心安理得地奔跑在哈雷身後。
「你說我?」哈雷頭也不回地問。
「我從不開手上拿刀之人的玩笑,尤其是你這種家夥,隨時有可能回頭一刀砍死我。」他說,「我說的是逃走的這兩個傭兵。」
「怎麽講?」哈雷問。
「如果換做我就會找一個地方靜悄悄地躲起來,等明天再逃。」
「我覺得沒用,軍團堡壘隻要放出狗來,憑血味就可以搜山。」哈雷說。
「你這句話就是在罵人了。」那人笑道,「還把自己罵了進去。」
空中突然刮過一道尖銳的聲響,像是一隻雲雀從地麵豎直地躥入雲層。
那是一支哨箭。
「他們動作這麽快?」哈雷意外,他們這邊連人的影子都沒看到呢。
「不,這隻是威嚇。」那人說,「告訴逃命者有人在追他們,讓他們更緊張,書裏說,人一旦緊張就會露出更多的馬腳。」
「那咱們也射一支吧。」哈雷說。
「我沒有哨箭。」秋枝道,她在林間的奔跑速度絲毫不遜色哈雷。
「你剛才明明想跟霜河一隊,為什麽沒有告訴他?」那人問,「這是所謂的少女矜持嗎?」
秋枝沒有回答他。
「當時你心跳有加速嗎?」那人又問,「我問過幾個女人,她們都不願意正麵回答我這個問題。」
這人真的有病。
哈雷同情秋枝。
三個人在樹林裏圈圈繞繞追了很久,幾乎像是迷了路。天色漸暗,前麵逐漸傳來流水聲響,很快,三人的視野一下子變得開闊,眼前有一條湍急的小河將森林分隔開,河水被晚霞染紅,河對岸的林子後麵聳起一截挺拔的懸崖峭壁。
河中有人遊動,並且即將抵達對岸!
「在那。」哈雷興奮道。
消瘦的男人卻驚恐叫道:「糟了,這地方我們不能來!快退回去!」
嗯?
那個逃命的傭兵剛走上岸,突然空中閃出一線白光,直接擊穿了他的頭顱,傭兵筆直地仰麵摔倒。
哈雷順著那道白色射線的軌跡抬頭看,隻見懸崖頂端亮起一顆星。
一道灼熱從哈雷身旁擦過。
砰。
消瘦的男人躺在地上,胸口多了一個炙熱冒煙的洞,鮮血汩汩。
懸崖頂端又是一亮。
!
哈雷瞬步朝左一閃,切換剛體抱著秋枝撲進林間。
冷汗從哈雷的臉上滲了出來,被白光射中的瞬間,哈雷隻感到後腰一燙,此刻無比的劇痛蔓延全身。他撐起身子,伸手一摸腹部全是血,他的剛體竟被白色射線貫穿了!
他趕忙看向身下的秋枝,她的頭發被汗水打濕,白色弓手服的腹部位置洇著一大片血紅。
哈雷自己的傷口會愈合,但秋枝會死!
「堅持住,別死!」哈雷橫抱秋枝,他來不及給秋枝止血,因為他不知道那道該死的白色射線是否還會再度攻擊,攻擊距離到底有多遠,他能做的隻有朝林子深處衝去,拚命地遠離河流。
哈雷持續施展瞬步,直到戰能幾乎耗盡才停了下來,他在一塊大岩石後麵放平了秋枝。
「還活著嗎?」
沒人回答哈雷。
秋枝顯然已經流血過多,而哈雷隻會最粗糙的止血術,即便他早已領悟了戰技·疾影,但以他的體質根本就不屑於學習疾影縫合術,他從來沒有像此刻這般痛恨自己的自負。
「你別死啊!」哈雷隻能用自己的辦法幫秋枝止血,或許根本已經來不及了,他吼道,「你活下去,以後我叫你師父啊!」
「約好了,不許反悔……」秋枝睜開眼,氣若遊絲地笑道。
這是哈雷第一次看到秋枝對自己笑,不知為何,這一刻他心中對她充滿了感激。
明明是他救她,卻仿佛被她所救。
篝火燃燒。
三隻被剝皮的兔子被木枝貫穿,插在火旁。用木頭削成的碗裏盛著清水。
火焰舔著木柴,發出巴嘎巴嘎的輕響。
「醒了?」哈雷看著疼得連眼皮都皺了一下的秋枝,把木碗遞了過去,「喝水。」
秋枝整碗喝下,「你怎麽還敢靠近那條河?」
「你流了太多血,會渴。」哈雷轉動串著兔子的木枝,「再等一會就能吃了。那山上到底是什麽?」
「那是軍團堡壘的禁區。」秋枝躺平,看著天空,樹葉隨風搖擺,「住著一對奇怪的母子。」
「那個射線是什麽?為什麽怎麽厲害?」
「若不厲害,怎麽會是禁區呢。至於為什麽厲害,我也不知道,你回去問我姐姐。」
巴嘎,巴嘎。
跳動的火光映亮秋枝的雙眸。
「我該對你說聲謝謝。」
「不客氣。」
「哈雷,你到底是為什麽而戰呢?」
哈雷愣了一下,曾經傲錘·穹火問過自己這個問題,後來他自己也問過這個問題。
如今他心中有了一個答案,但即清晰又模糊。
他緊抿著嘴,用木枝撥弄篝火,漆黑瞳孔中透出的冷酷讓火苗都縮了一下脖子。
半晌後,他低聲道:「我要變得足夠強,強到永遠不再被任何人利用。」
「真羨慕你,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而戰。」秋枝看不見哈雷的表情,「我也不知道為什麽要殺人,他們或許不該死,但我姐姐要他們死,他們就必須死。」
「別說話,你現在需要回複體力。」哈雷撕開一隻兔子,再將肉撕成一絲一絲,「等放涼就能吃了。」
「我不想吃。」秋枝說,「我隻想跟你說說話。你是不是去過很多的主城?它們繁華嗎,好玩嗎?姐姐常說,帕沃達蒙莊園什麽都有,外麵之人總是狡猾又奸詐,讓我不必出門。去年火夏節,霜河師兄偷偷帶我去了山牛城,那是我第一次去山牛城,熙熙攘攘的街,每一個人都笑得很開心,對了,煙花真的很美,你見過嗎?」
「見過。」
「你想必是見過的,你給我的感覺就是哪裏都去過。每個主城的火夏節是不是都不一樣?」
「我也隻在主城參加過一次。」
秋枝轉過臉來,看著哈雷:「和你一起夜遊的姑娘一定很美,是你的戀人嗎?」
「不是。」
「那你有喜歡的人嗎?」
「有很多。」
「他們叫什麽名字?」
說了你也不認識。
哈雷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那個曾經三十三次撂倒自己的女武者不見了,此刻秋枝隻是一個最普通的、如同生了一場重病的虛弱少女,惹人心疼。
「西內塔、基拉、朱莉婭、狗耳、柯文……洛妮、雅爾薇蒂、伊芙、還有,」哈雷心裏像是被針紮了一下,才輕輕念出那個名字,「雪茉。」
「你給我講講你跟他們之間的故事吧。」
「沒什麽好講的。」重溫過去美好的東西,就像是揭開哈雷心口傷疤的結痂。
「必須講。」秋枝堅持,「講點什麽都好,我想聽故事。」
「為什麽?」
「因為我是你師父,難道你想耍賴?」秋枝笑,但牽動了傷口,立馬又疼地她倒吸冷氣。
「那我講一會我剛當傭兵的那段日子吧。」
哈雷娓娓道來。
幸運的是,他沒講多久,秋枝就再度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