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3話 多事之城(二十一)

圓臉光頭帶著提牧與西內塔從西門出城,同行之人中多數為回村的村民,途經一條從遠方湍急而來的蜿蜒小河,他們沿著河邊逆向走去,跨越一座長著苔蘚的石橋,隨著暮色漸深,行人也隨之變少。最後進入森林的隻有他們三人。

森林裏的夜晚總是比外麵降臨得早,本是翠綠的樹葉已然被染成了鐵色,水流的聲音逐漸遠去,明明是眾鳥歸巢的時候,但林子裏靜得連一聲鳥叫都沒有。有的隻是三人踩斷樹枝的聲響。

啪哢。

啪哢。

啪哢。

西內塔跟在提牧的身後,右手虛握,將警惕心凝到最高。他雖然對眼前之事一無所知,但看上去一切盡在二皇子的掌握之中。

自從出城,一路上無人說話,直到圓臉光頭把他們帶到了一麵峭壁之前,並撥開成人高的荒草露出一道狹長而高的石縫——黑漆漆的、深不見底,就像是峭壁裂開嘴要吞人一般。

「石屋到了。」圓臉光頭點燃提燈,率先走了進去。

這是一條透著地下冰冷濕味的隧道,仿佛是某種上古巨獸的腸子,陰風陣陣狹窄悠長,兩人無法並肩而行,西內塔為提牧殿後,黑暗中的唯一的光亮來自於前方圓臉光頭手中的提燈。

但沒走多久,前方便變得寬敞起來,並且也明亮了許多。像是從腸道走到了巨獸的胃。

「胃」的中央,有一張木桌和兩把木頭椅子。桌麵上插著三根蠟燭的燭台是金色的,這可不是普通人家可以拿出手的貨色。

有一個人正坐在木桌旁吃東西,發出吸吮的聲響,然後把什麽東西硬物仍在地上。

「二皇子殿下,你運氣不錯。」那是一個精神飽滿的中年男人,寬鬆的白色襯衣的領口沒有係扣子,露出一縫結實的胸肌。他雙目深邃有神,有著鐵青色的鬢角和剛毅的短須,嗓音低沉飽含雄性魅力,「這是今天從『左腳灣』運來的牡蠣。」

「左腳灣暗潮湧動,每年沉船無數。聽說那裏產的牡蠣最是肥美鮮甜,貴如等重的黃金。」提牧說。

「這世間果然沒有你不知道之事。」男人用小刀撬開一個牡蠣,嘴唇一動就把蠣肉汁水一同吸吮幹淨,「但你這個說法有偏差,左腳灣的牡蠣早已貴過黃金。坐。」

「謝謝。」提牧拉開男人對麵的空椅子坐下。

這是何等的大人物!?

西內塔心中翻起驚瀾,堂堂阿卡迪亞帝國的皇子居然對他使用敬語?

擔當引路者的圓臉光頭站到那個男人的身後,笑嗬嗬地盯著西內塔。

「看你的動作,沒人會相信你真的是一個盲人。」男人說。

「世人不相信的事情何其多,而我們要做的難道不就是讓他們相信嗎?」提牧說。

「將百姓視為笨蛋,向來是你們皇室的拿手好戲。」男人說。

「蜘蛛生有八目,卻終生拘於一網之間。國亦如此,民間想法太多,力量隻會憑白內耗。」提牧笑,「而且,您不該說『你們』,而是『我們』。」

「隔牆有耳,我已站在深淵邊緣,你這是從後推我一把。」男人給自己到了一杯赤紅色的酒,「會害死我。」

「人終有一死。」提牧說,「但您會坐在王座上壽終而寢,我也正是為此而來。」

「兩個月前,我收到你要見我的消息,我還覺得那是一個玩笑。但沒想到,你真的就在英雄廣場唱起了歌。真是有膽量。」男人笑道,眉頭微皺,像是一頭成年的雄獅,「難怪你大哥容不下你,若換做我決不會讓你活過二十歲。」

「若是我大哥有您這番魄力,我反而不會死。」提牧說。

「哦?這是為何?」男人好奇。

「若我大哥上有治國良策、下有統軍鐵腕,那我必然甘做一個紈絝皇子,終日沉迷酒色,將朝政之事視為見血封喉的劇毒,決不沾上一丁點。」提牧說。

「有理。」男人稱讚道,突然雙眼寒芒一閃,「那我便留你不得。」

如此近的距離,提牧手無寸鐵,而那個男人手中卻有一柄小刀!

再短,也足以致命!

西內塔騰地從提牧後麵衝出,先發製人!

但一枚鋼釘直刺西內塔麵門,少年伸左手半路中擒住,鋼釘之勁大得出奇,他連呼三口氣,退後三步才止住攻勢。

西內塔背脊發涼,心中驚駭無比。

他剛才看得一清二楚,這枚鋼釘正是那個圓臉光頭僅靠腕力射出的!

西內塔沒想到自己從開始就看走了眼,那人竟是此等的高手!

圓臉光頭仍是笑嗬嗬地看著西內塔。

怎麽辦?

他不能讓提牧死在這裏!

戰能從西內塔的肩膀兩側蒸騰而起,右手進入纏兵狀態,微微泛著鑽石般的光芒。

「斬首斧?」圓臉光頭露出仿佛看到久違之事的口吻,「原來你是兵屠大宗師的崽。」

「刃蜥收手,沒事的。」提牧說,「剛才隻是這位大人的玩笑,他沒有理由對我不利。」

「我當然有。」男人說,「我應當支持你大哥繼承皇位。畢竟,庸君毫無威脅。」

「您不會。」提牧說,「阿卡迪亞帝國三大皇家騎士團其中兩位軍團長已經效忠於我的大哥,他素來眼高於頂,不會把任何人放在眼裏。而您此時此刻就需要盟友,否則你也不會見我。」

「引你來,隻為一個殺你的良機。」男人說。

「我人即在昂克魔亞,任何時候都是殺我的良機。」提牧說。

「風險和利益是一對孿生子,你這是在賭。」男人說,「賭我的脾氣。」

「不,利益和機遇才是一對兄弟,風險是他們的母親。」提牧說,「我賭的是您的眼光。」

「精彩!」男人鼓掌,「所以我一直認同和聰明人聊天是一種享受。說吧,你給我多少好處,你又想從我這得到什麽?」

「養兵用錢,我便送您金礦。」提牧說,「而您,隻需為我提供二十個『四天輪』裏的最頂級的紋咒研究師。」

「這不公平。」男人說,「好處對等,才叫交易,否則便是掠奪。」

「那座金礦,您可以立馬兌現。因為契約我已經帶到了昂克魔亞。」提牧說。

「你我都知道,除非是皇帝親自簽約,否則便沒有合法性。而你的父親還沒有老糊塗到將本國金礦轉交他國。」男人說。

「契合當然合法,隻不過這份契約一開始並不是要給您的。」提牧說,「它現在在一支雲賊手中,因為是跟雲賊交易,所以這份契約從擬定之初就沒有寫明接受人是誰。也就是說,誰拿到這份契約,誰就可以合法擁有那座金礦。」

「用你老子的金礦培養自己的勢力,你可真是算地一手好賬。」男人說。

「會算賬並不是統禦國家的關鍵,否則數學家早該統一三大國了。」提牧說,「更何況,我並不是為了我自己。」

「還是不劃算。」男人說,「我把紋咒研究師提供給你,不出五年,頭疼的還是我自己。」

「恐怕不用五年,天大的麻煩就會找上門。不僅是昂克魔亞,也是阿卡迪亞的。」提牧說,「十七年前的狼澗山之事,您應該有所耳聞。」

「所以?」

「白湖在去年塌了。」提牧說,「魏爾姆人幹的,他們帶走了很多東西,您應該知道這意味著什麽。」

「……」男人一愣。

西內塔注意到他用極細微的動作與那個圓臉光頭眼神交觸了一瞬。

「你們真是太不謹慎了 。」男人說,他點了頭,「好,成交。告訴我那支雲賊的名字。」

提牧笑了。

此後兩個人就細節問題進行了一番商討,得出雙方都為之滿意的結果。

「我想你該記得出去的路。」男人說。

「就算我不記得,我的護衛也記得。」提牧說。

「你該知道,出了此門之後,我們這一次的見麵就當從沒有發生過。你沒見過我,我沒見過你。曆史上絕不會記下這一筆。」

「這是當然。」提牧說。

西內塔和提牧沿著隧道走出了峭壁,按原路返回。

快到城門的時候提牧突然說。

「我知道你有很多問題要問,但我隻會回答其中一個,關於那個男人到底是誰。」

「他是誰?」西內塔問。

「昂克魔亞帝國第一王爵,戴倫·拜菲仕。也是皇冠議會中第一位『三城王爵』。」提牧頓了一下,「如果不出意外,他將成為昂克魔亞帝國下一任皇帝。」

石屋內,戴倫·拜菲仕仍在用小刀撬開蠣殼,生吃牡蠣。

而那個圓臉光頭躺在地上,竟如死了一般,背脊裂開一條誇張的大縫,整個人就像是被抽掉了骨頭,癟成了一團皮囊。

不,準確的說,更像是蟬脫殼、蛇蛻皮。

屋內的陰影中則多出一個全身黑甲、身材纖瘦的蒙麵者,他身上的黑色與遊騎兵截然不同,甲片仿佛是由黑曜石打磨而成,泛著光澤。

「他開出的條件並不是那麽讓人心動。一座金礦而已。」蒙麵者的嗓音聽上去竟是個女人,輕佻婉轉如夜鶯。

「總要給年輕人一點希望。」戴倫說,「野心勃勃的年輕人不招人討厭,更何況他還很聰明。」

「你答應過他的大哥,要除掉提牧·艾斯格龍。」蒙麵者提醒。

「真是一對有趣的兄弟不是麽?」戴倫笑,「我並不打算食言,兩方的要求我都會答應。正如那小子自己說的,人即在昂克魔亞帝國,任何時候都是殺他的良機。吩咐手下人去做吧,能否逃出生天,就看這小子自己的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