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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文學旬刊》第四十一期雜談上見到鄭振鐸君的一節話,很有意思。他說,

“鼓吹血和淚的文學,不是便叫一切的作家都棄了他素來的主義,齊向這方麵努力;也不是便以為除了血和淚的作品以外,更沒有別的好文學。文學是情緒的作品。我們不能強歡樂的人哭泣,正如不能叫那些哭泣的人強為歡笑。”

許華天君在《學燈》上《創作底自由》一篇文章裏,也曾有幾句話說得很好,

“我想文學的世界裏,應當絕對自由。有情感忍不住了須發泄時,就自然給他發泄出來罷了。千萬不用有人來特別製定一個樊籬,應當個個作者都須在樊籬內寫作。在我們看起來,現世是萬分悲哀的了;但也說不定有些睡在情人膝頭的人,全未覺得呢?你就不準他自由創作情愛的詩歌麽?推而極之,我們想要哭時,就自由的哭罷;有人想要笑時,就自由的笑罷。誰在文學的世界上,規定隻準有哭的作品而不準有笑的作品呢?”

以上所說的話都很確當,足以表明文藝上統一的不應有與不可能,但是世間有一派評論家,憑了社會或人類之名,建立社會文學的正宗,無形中厲行一種統一。在創始的人,如居友,別林斯奇,托爾斯泰等,原也自成一家言,有相當的價值,到得後來卻正如凡有的統一派一般,不免有許多流弊了。近來在《平民》第一百九期上見到馬慶川君的《文學家底愉快與苦悶》,他的論旨現在沒有關係可以不必討論,其中有一節話卻很可以代表這一派的極端的論調。他說,

“……若不能感受這種普遍的苦悶,安慰普遍的精神,隻在自己底抑鬱牢騷上做工夫,那就空無所有。因為他所感受的苦悶,是自己個人底境遇;他所得到的愉快,也是自己個人底安慰,全然與人生無涉。換句話說,他所表現的不過是著者個人底榮枯,不是人類公同的感情。”

這一節裏的要點是極端的注重人類共同的感情而輕視自己個人的感情,以為與人生無涉。“其實人類或社會本來是個人的總體,抽去了個人便空洞無物,個人也隻在社會中才能安全的生活,離開了社會便難以存在,所以個人外的社會和社會外的個人都是不可想象的東西,”至於在各個人的生活之外去找別的整個的人生,其困難也正是一樣。文學是情緒的作品,而著者所能最切迫的感到者又隻有自己的情緒,那麽文學以個人自己為本位,正是當然的事。個人既然是人類的一分子,個人的生活即是人生的河流的一滴,個人的感情當然沒有與人類不共同的地方。在現今以多數決為神聖的時代,習慣上以為個人的意見以至其苦樂是無足輕重的,必須是合唱的呼噪始有意義,這種思想現在雖然仍有勢力,卻是沒有道理的。一個人的苦樂與千人的苦樂,其差別隻是數的問題,不是質的問題;文學上寫千人的苦樂固可,寫一人的苦樂亦無不可,這都是著者的自由,我們不能規定至少須寫若幹人的苦樂才算合格,因為所謂普遍的感情,乃是質的而非數的問題。個人所感到的愉快或苦悶,隻要是純真切迫的,便是普遍的感情,即使超越群眾的一時的感受以外,也終不損其為普遍。反過來說,迎合社會心理,到處得到歡迎的《禮拜六》派的小冊子,其文學價值仍然可以直等於零。因此根據為人生的藝術說,以社會的意義的標準來統一文學,其不應與不可能還是一樣。據我的意見,文藝是人生的,不是為人生的,是個人的,因此也即是人類的;文藝的生命是自由而非平等,是分離而非合並。一切主張倘若與這相背,無論憑了什麽神聖的名字,其結果便是破壞文藝的生命,造成呆板虛假的作品,即為本主張頹廢的始基。歐洲文學史上的陳跡,指出許多同樣的興衰,到了二十世紀才算覺悟,不複有統一文學潮流的企畫,聽各派自由發展,日益趨於繁盛。這個情形很足供我們的借鑒,我希望大家棄舍了統一的空想,去各行其是的實地工作,做得一分是一分,這才是充實自己的一生的道路。

古今的傳奇文學裏,多有異物—一怪異精靈出現,在唯物的人們看來,都是些荒唐無稽的話,即使不必立刻排除,也總是了無價值的東西了。但是唯物的論斷不能為文藝批評的標準,而且賞識文藝不用心神體會,卻“膠柱鼓瑟”的把一切敘說的都認作真理與事實,當作曆史與科學去研究他,原是自己走錯了路,無怪不能得到正當的理解。傳奇文學盡有他的許多缺點,但是跳出因襲軌範,自由的采用任何奇異的材料,以能達到所欲得的效力為其目的,這卻不能不說是一個大的改革,文藝進化上的一塊顯著的裏程碑。這種例證甚多,現在姑取異物中的最可怕的東西——僵屍——作為一例。在中國小說上出現的僵屍,計有兩種。一種是屍變,新死的人忽然“感了戾氣”,起來作怪,常把活人弄死,所以他的性質是很凶殘的。一種是普通的僵屍,據說是久殯不葬的死人所化,性質也是凶殘,又常被當作旱魃,能夠阻止天雨,但是一方麵又有戀愛事件的傳說,性質上更帶了一點溫暖的彩色了。中國的僵屍故事大抵很能感染恐怖的情緒,舍意義而論技工,卻是成功的了;《聊齋誌異》裏有一則“屍變”,紀旅客獨宿,為新死的旅館子婦所襲,逃到野外,躲在一棵大樹後麵,互相撐拒,末後驚恐倒地,屍亦抱樹而僵。我讀這篇雖然已在二十多年前,那時恐怖的心情還未忘記,這可以算是一篇有力的鬼怪故事了。兒童文學裏的恐怖分子,確是不甚適宜,若在平常文藝作品本來也是應有的東西,美國亞倫坡的小說含這種分子很多,便是莫泊桑也作有若幹鬼怪故事,不過他們多用心理的內麵描寫,方法有點不同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