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我沒有進過小學校,因為在本地有小學校建設起來的時候,我早已過了學齡,進不去了。所以我所進的學校,是一種海軍的學校,便是看不起我們的多數的親族所稱為當兵的。在這個“兵”的生活裏,體操與兵操是每日有的,幸而那時教體操的——現在海軍部裏做官——L老師人很和氣,所以我們也還沒有什麽不服。我們不會演武技的隻消認定一種啞鈴,聽他發過“滕倍耳”什麽什麽的口令,跟著領頭的“密司忒高”做去便好了。密司忒高麵北獨立,揮舞他特別大而且重的黃銅啞鈴,但是因為重了,他也揮舞的不大起勁,於是我們也就更為隨便,草率了事。過了幾年,學堂的總辦想要整頓,改請了一位軍人出身的M老師,他自己的武技的確不錯,可是我們因此“真窘極了”。他命令一切的人都要一律的習練,於是有幾位不幸的朋友掛在橫的雲梯上,進退不得,有的想在木馬上翻筋鬥,卻倒爬了下來。啞鈴隊的人便分散了,有許多習練好了,有許多仍在掙紮,有一部分變了反抗的逃避,初隻暫時請假,後來竟是正式的長假了。我們這一群的人,當然成了校內的注意人物,以為不大安分,但我即在此刻想來也覺得並未怎樣的做錯;M老師的個人,我對於他還是懷著好意的,但是他那無理解而且嚴厲的統一的訓練法,我終於很是嫌惡。

前月裏有一個朋友同我談起莎士比亞的戲劇,他說莎士比亞雖有世界的聲名,但讀了他重要的作品,終於未能知道他的好處。這句話我很有同感,因為我也是不懂莎士比亞的。太陽的光熱雖然不以無人領受而失其價值,但在不曾領受的人不能不說為無效用。學校裏的體操既經教育家承認加入,大約同莎士比亞的戲劇一樣,自有其重大的價值,但實際上怎樣才能使他被領受有效用,這實在是一個重要的問題。(十年十一月)

讀了郝秋圃君的雜感《聽一位華僑談話》,不禁引起我的懷舊之思。我的感想並不是關於僑民與海軍的大問題的,隻是對於那個南京海軍魚雷槍炮學校的前身,略有一點回憶罷了。

海軍魚雷槍炮學校大約是以前的封神傳式的“雷電學校”的改稱,但是我在那裏的時候,還叫作“江南水師學堂”,這已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那時魚雷剛才停辦,由駕駛管輪的學生兼習,不過大家都不用心,所以我現在除了什麽“白頭魚雷”等幾個名詞以外,差不多忘記完了。

舊日的師長裏很有不能忘記的人,我是極表尊敬的,但是不便發表,隻把同學的有名人物數一數罷。勳四位的杜錫珪君要算是最闊了,說來慚愧,他是我進校的那一年畢業的,所以終於“無緣識荊”。同校三年,比我們早一班畢業的裏邊,有中將戈克安君是有名的,又倘若友人所說不誤,現任的南京海軍……學校校長也是這一班的前輩了。江西派的詩人胡詩廬君與杜君是同年,隻因他是管輪班,所以我還得見過他的詩稿,而於我的同班呢,還未曾出過如此有名的人物,而且又多未便發表,隻好提出一兩個故人來說說了。第一個是趙伯先君,第二個是俞榆孫君。伯先隨後改入陸師學堂,死於革命運動;榆孫也改入京師醫學館,去年死於防疫。這兩個朋友恰巧先後都住在管輪堂第一號,便時常聯帶的想起。那時劉聲元君也在那裏學魚雷,住在第二號,每日同俞君角力,這個情形還宛在目前。

學校的西北角是魚雷堂舊址,旁邊朝南有三間屋曰關帝廟,據說原來是遊泳池,因為溺死過兩個小的學生,總辦命令把它填平,改建關帝廟,用以鎮壓不祥。廟裏住著一個更夫,約有六十多歲,自稱是個都司,每日三次往管輪堂的茶爐去取開水,經過我的鐵格窗外,必定和我點頭招呼,(和人家自然也是一樣,)有時拿了自養的一隻母雞所生的雞蛋來兜售,小洋一角買十六個。他很喜歡和別人談長毛時事,他的都司大約就在那時得來,可惜我當時不知道這些談話的價值,不大願意同他去談,到了現在回想起來,實在覺得可惜了。

關帝廟之東有幾排洋房,便是魚雷廠機器廠等,再往南去是駕駛堂的號舍了。魚雷廠上午八時開門,中午休息,下午至四五時關門。廠門裏邊兩旁放著幾個紅色油漆的水雷,這個龐大笨重的印象至今還留在腦裏。看去似乎是有了年紀的東西,但新式的是怎麽樣子,我在那裏終於沒見過。廠裏有許多工匠,每天在那裏磨擦魚雷,我聽見教師說,魚雷的作用全靠著磷銅缸的氣壓,所以看著他們磨擦,心想這樣的擦去,不要把銅漸漸擦薄了麽,不禁代為著急。不知現在已否買添,還是仍舊磨擦著那幾個原有的呢?郝君雜感中雲,“軍火重地,嚴守秘密……唯魚雷及機器場始終未參觀,”與我舊有的印象截然不同,不禁使我發生了極大的今昔之感了。

水師學堂是我在本國學過的唯一的學校,所以回想與懷戀很多,一時寫說不盡,現在隻略舉一二,紀念二十年前我們在校時的自由寬懈的日子而已。(十一年八月)

在“青光”上見到仲賢先生的《十五年前的回憶》,想起在江南水師學堂時的一二舊事,與仲賢先生所說的略有相關,便又記了出來,作這一篇《懷舊之二》。

我們在校的時候,管輪堂及駕駛堂的學生雖然很是隔膜,卻還不至於互相仇視,不過因為駕駛畢業的可以做到“船主”,而管輪的前程至大也隻是一個“大”,終於是船主的下屬,所以駕駛學生的身分似乎要高傲一點了。班次的階級,便是頭班和二班或副額的關係,卻更要不平,這種實例很多,現在略舉一二。學生房內的用具,照例向學堂領用,但二班以下隻準用一頂桌子,頭班卻可以占用兩頂以上,陳設著仲賢先生說的那些“花瓶自鳴鍾”,我的一個朋友W君同頭班的C君同住,後來他遷往別的號舍,把自己固有的桌子以外又搬去C君的三頂之一。C君勃然大怒,罵道,“你們即使講革命,也不能革到這個地步。”過了幾天,C君的好友K君向著W君尋釁,說“我便打你們這些康黨”,幾乎大揮老拳:大家都知道是桌子風潮的餘波。

頭班在飯廳的坐位都有一定,每桌至多不過六人,都是同班至好或是低級裏附和他們的小友,從容談笑的吃著,不必搶奪吞咽。階級低的學生便不能這樣的舒服,他們一聽吃飯的號聲,便須直奔向飯廳裏去,在非頭班所占據的桌上見到一個空位,趕緊坐下,這一餐的飯才算安穩到手了。在這大眾奔竄之中,頭班卻比平常更從容的,張開兩隻臂膊,像螃蟹似的,在雁木形的過廊中央,大搖大擺的踱方步。走在他後麵的人,不敢僭越,隻能也跟著他踱,到得飯廳,急忙的各處亂鑽,好像是晚上尋不著窠的雞,好容易找到位置,一碗雪裏蕻上麵的幾片肥肉也早已不見,隻好吃一頓素飯罷了。我們幾個人不佩服這個階級製度,往往從他的臂膊間擠過,衝向前去,這一件事或者也就是革命黨的一個證據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