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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日的夜中,她就發起熱來,繼之以大吐,恰巧小兒用的攝氏體溫表給小波波(我的兄弟的小孩)摔破了,土步君正出著第二次種的牛痘,把華氏的一具拿去應用,我們房裏沒有體溫表了,所以不能測量熱度,到了黎明從間壁房中拿表來一量,乃是四十度三分!八時左右起了**,妻抱住了她,隻喊說,“阿玉驚了,阿玉驚了!”弟婦(即是妻的三妹)走到外邊叫內弟起來,說“阿玉死了!”他驚起不覺墜落床下。這時候醫生已到來了,診察的結果說疑是“流行性腦脊髓膜炎”,雖然征候還未全具,總之是腦的故障,危險很大。十二時又複**,這回腦的方麵倒還在其次了,心髒中了黴菌的毒非常衰弱,以致血行不良,皮膚現出黑色,在臂上捺一下,凹下白色的痕好久還不回複。這一日裏,院長山本博士,助手蒲君,看護婦永井君白君,前後都到,山本先生自來四次,永井君留住我家,幫助看病。第一天在混亂中過去了,次日病人雖不見變壞,可是一晝夜以來每兩小時一回的樟腦注射毫不見效,心髒還是衰弱,雖然熱度已減至三八至九度之間。這天下午因為病人想吃可可糖,我趕往哈達門去買,路上時時為不祥的幻想所侵襲,直到回家看見毫無動靜這才略略放心。第三天是火曜日,勉強往學校去,下午三點半正要上課,聽說家裏有電話來叫,趕緊又告假回來,幸而這回隻是夢囈,並未發生什麽變化。夜中十二時山本先生診後,始宣言性命可以無慮。十二日以來,經了兩次的食鹽注射,三十次以上的樟腦注射,身上擁著大小七個的冰囊,在七十二小時之末總算已離開了死之國土,這真是萬幸的事了。

山本先生後來告訴川島君說,那日曜日他以為一定不行的了。大約是第二天,永井君也走到弟婦的房裏躲著下淚,她也覺得這小朋友怕要為了什麽而辭去這個家庭了。但是這病人竟從萬死中逃得一生,不知是那裏來的力量。醫呢,藥呢,她自己或別的不可知之力呢?但我知道,如沒有醫藥及大家的救護,她總是早已不存了。我若是一種宗派的信徒,我的感謝便有所歸,而且當初的驚怖或者也可減少,但是我不能如此,我對於未知之力有時或感著驚異,卻還沒有致感謝的那麽深密的接觸。我現在所想致感謝者在人而不在自然。我很感謝山本先生與永井君的熱心的幫助,雖然我也還不曾忘記四年前給我醫治肋膜炎的勞苦。川島斐君二君每日殷勤的訪問,也是應該致謝的。

整整地睡了一星期,腦部已經漸好,可以移動,遂於十九日午前搬往醫院,她的母親和“姊姊”陪伴著,因為心髒尚須療治,住在院裏較為便利,省得醫生早晚兩次趕來診察。現在溫度複原,脈搏亦漸恢複,她臥在我曾經住過兩個月的病室的**,隻靠著一個冰枕,胸前放著一個小冰囊,伸出兩隻手來,在那裏唱歌。妻同我商量,若子的兄姊十歲的時候,都花過十來塊錢,分給用人並吃點東西當作紀念,去年因為籌不出這筆款,所以沒有這樣辦,這回病好之後,須得設法來補做並以祝賀病愈。她聽懂了這會話的意思,便反對說,“這樣辦不好。倘若今年做了十歲,那麽明年豈不還是十一歲麽?”我們聽了不禁破顏一笑。唉,這個小小的情景,我們在一星期前那裏敢夢想到呢?

緊張透了的心一時殊不容易鬆放開來。今日已是若子病後的第十一日,下午因為稍覺頭痛告假在家,在院子裏散步,這才見到白的紫的丁香都已盛開,山桃爛熳得開始憔悴了,東邊路旁愛羅先珂君回俄國前手植作為紀念的一株杏花已經零落淨盡,隻剩有好些綠蒂隱藏嫩葉的底下。春天過去了,在我們傍徨驚恐的幾天裏,北京這好像敷衍人似地短促的春光早已偷偷地走過去了。這或者未免可惜,我們今年竟沒有好好地看一番桃杏花。但是花明年會開的,春天明年也會再來的,不妨等明年再看;我們今年幸而能夠留住了別個一去將不複來的春光,我們也就夠滿足了。

今天我自己居然能夠寫出這篇東西來,可見我的淩亂的頭腦也略略靜定了,這也是一件高興的事。十四年四月二十二日雨夜。

若子字霓蓀,生於中華民國四年十月二十三日午後十時,以民國十八年十一月二十日午前二時死亡,年十五歲。

十六日若子自學校歸,晚嘔吐腹痛,自知是盲腸,而醫生誤診為胃病,次日複診始認為盲腸炎,十八日送往德國醫院割治,已並發腹膜炎,遂以不起。用手術後痛苦少已,而熱度不減,十九日午後益覺煩躁,至晚忽啼曰“我要死了”,繼以昏囈,注射樟腦油,旋清醒如常,迭呼兄姊弟妹名,悉為招來,唯兄豐一留學東京不得相見,其友人亦有至者,若子一一招呼,

唯痛恨醫生不置,常以兩腕力抱母頸低語曰,“姆媽,我不要死。”然而終於死了。籲可傷已。

若子遺體於二十六日移放西直門外廣通寺內,擬於明春在西郊購地安葬。

我自己是早已過了不惑的人,我的妻是世奉禪宗之教者,也當可減少甚深的迷妄,但是睹物思人,人情所難免,況臨終時神誌清明,一切言動,曆在心頭,偶一念及,如觸腫瘍,有時深覺不可思議,如此景情,不堪回首,誠不知當時之何以能擔負過去也。如今才過七日,想執筆記若子的死之前後,乃屬不可能的事,或者竟是永久不可能的事亦未可知;我以前曾寫《若子的病》,今日乃不得不來寫《若子的死》,而這又總寫不出,此篇其終有目無文乎。隻記若子生卒年月以為紀念雲爾。十一月二十六日送殯回來之夜,豈明附記。

《雨天的書》初版中所載照相係五年前物,今撤去,改用若子今年所留遺影,此係八月十七日在北平所照,蓋死前三個月也。又記。

我有兩個女孩子,在小學校裏讀書。她們對於別項功課,都還沒有什麽,獨怕的是體操。每天早上她們叫母親或哥哥代看課程表,聽說今天有體操,便說道這真窘極了。我於教育學是個門外漢,不能去下什麽批評,但想起我自己的經驗,不禁對於小孩們發生一種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