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人世的快樂自然是狠可貪戀的,但這似乎隻在青年男女才深切的感到,像我們將近“不惑”的人,嚐過了凡人的苦樂,此外別無想做皇帝的野心,也就不覺得還有舍不得的快樂。我現在的快樂隻想在閑時喝一杯清茶,看點新書,(雖然近來因為政府替我們儲蓄,手頭隻有買茶的錢,)無論他是講蟲鳥的歌唱,或是記賢哲的思想,古今的刻繪,都足以使我感到人生的欣幸。然而朋友來談天的時候,也就放下書卷,何況“無私神女”(Atropos)的命令呢?我們看路上許多乞丐,都已沒有生人樂趣,卻是苦苦的要活著,可見快樂未必是怕死的重大原因:或者舍不得人世的苦辛也足以叫人留戀這個塵世罷。講到他們,實在已是了無牽掛,大可“來去自由”,實際卻不能如此,倘若不是為了上邊所說的原因,一定是因為怕河水比徹骨的北風更冷的緣故了?

對於“不死”的問題,又有什麽意見呢?因為少年時當過五六年的水兵,頭腦中多少受了唯物論的影響,總覺得造不起“不死”這個觀念來,雖然我狠喜歡聽荒唐的神話。即使照神話故事所講,那種長生不老的生活我也一點兒都不喜歡。住在冷冰冰的金門玉階的屋裏,吃著五香牛肉一類的麟肝鳳脯,天天遊手好閑,不在鬆樹下著棋,便同金童玉女廝混,也不見得有什麽趣味,況且永遠如此,更是單調而且困倦了。又聽人說,仙家的時間是與凡人不同的,詩雲,“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所以爛柯山下的六十年在棋邊隻是半個時辰耳,那裏會有日子太長之感呢?但是由我看來,仙人活了二百萬歲也隻抵得人間的四十春秋,這樣浪費時間無裨實際的生活,殊不值得費盡了心機去求得他;倘若二百萬年後劫波到來,就此溘然,將被五十歲的凡夫所笑。較好一點的還是那西方鳳鳥(Phoenix)的辦法,活上五百年,便爾蛻去,化為幼鳳,這樣的輪回倒很好玩的,——可惜他們是隻此一家,別人不能仿作。大約我們還隻好在這被容許的時光中,就這平凡的境地中,尋得些須的安閑悅樂,即是無上幸福;至於“死後,如何?”的問題,乃是神秘派詩人的領域,我們平凡人對於成仙做鬼都不關心,於此自然就沒有什麽興趣了。(十三年十二月)

昨日傍晚,妻得到孔德學校的陶先生的電話,隻是一句話,說:“齊可死了——。”齊可是那邊的十年級學生,聽說因患膽石症(?)往協和醫院乞治,後來因為待遇不親切,改進德國醫院,於昨日施行手術,遂不複醒。她既是校中高年級生,又天性豪爽而親切,我家的三個小孩初上學校,都很受她的照管,好像是大姊一樣,這回突然死別,孩子們雖然驚駭,卻還不能了解失卻他們老朋友的悲哀,但是妻因為時常往校也和她很熟,昨天聞信後為茫然久之,一夜都睡不著覺,這實在是無怪的。

死總是很可悲的事,特別是青年男女的死,雖然死的悲痛不屬於死者而在於生人。照常識看來,死是還了自然的債,與生產同樣地嚴肅而平凡,我們對於死者所應表示的是一種敬意,猶如我們對於走到標竿下的競走者,無論他是第一著或是中途跌過幾交而最後走到。在中國現在這樣狀況之下,“死之讚美者”(Peisithanatos)的話未必全無意義,那麽“年華雖短而憂患亦少”也可以說是好事,即使尚未能及未見日光者的幸福。然而在死者縱使真是安樂,在生人總是悲痛。我們哀悼死者,並不一定是在體察他滅亡之苦痛與悲哀,實在多是引動追懷,痛切地發生今昔存歿之感。無論怎樣地相信神滅,或是厭世,這種感傷恐終不易擺脫。日本詩人小林一茶在《俺的春天》裏記他的女兒聰女之死,有這幾句:

“……她遂於六月二十一日與募華同謝此世。母親抱著死兒的臉荷荷的大哭,這也是難怪的了。到了此刻,雖然明知逝水不歸,落花不再返枝,但無論怎樣達觀,終於難以斷念的,正是這恩愛的羈絆。〔詩曰,〕

露水的世呀,

雖然是露水的世,

雖然是如此。”

雖然是露水的世,然而自有露水的世的回憶,所以仍多哀感。美忒林克在《青鳥》上有一句平庸的警句曰“死者生存在活人的記憶上”。齊女士在世十九年,在家庭學校,親族友朋之間,當然留下許多不可磨滅的印象,隨在足以引起悲哀,我們體念這些人的心情,實在不勝同情,雖然別無勸慰的話可說。死本是無善惡的,但是它加害於生人者卻非淺鮮,也就不能不說它是惡的了。

我不知道人有沒有靈魂,而且恐怕以後也永不會知道,但我對於希冀死後生活之心情覺得很能了解。人在死後倘尚有靈魂的存在如生前一般,雖然推想起來也不免有些困難不易解決,但因此不特可以消除滅亡之恐怖,即所謂恩愛的羈絆也可得到適當的安慰。人有什麽不能滿足的願望,輒無意地投影於儀式或神話之上,正如表示在夢中一樣。傳說上李夫人楊貴妃的故事,民俗上童男女死後被召為天帝侍者的信仰,都是無聊之極思,卻也是真的人情之美的表現;我們知道這是迷信,我確信這樣虛幻的迷信裏也自有美與善的分子存在。這於死者的家人親友是怎樣好的一種慰藉,倘若他們相信——隻要能夠相信,百歲之後,或者乃至夢中夜裏,仍得與已死的親愛者相聚,相見!然而,可惜我們不相應地受到了科學的灌洗,既失卻先人可祝福的愚蒙,又沒有養成畫廊派哲人(Stoics)的超絕的堅忍,其結果是恰如牙根裏露出的神經,因了冷風熱氣隨時益增其痛楚。對於幻滅的現代人之遭逢不幸,我們於此更不得不特別表示同情之意。

我們小女兒若子生病的時候,齊女士很惦念她;現在若子已經好起來,還沒有到學校去和老朋友一見麵,她自己卻已不見了。日後若子回憶起來時,也當永遠是一件遺恨的事罷。十四年五月二十六日夜。

《北京孔德學校旬刊》第二期於四月十一日出板,載有兩篇兒童作品,其中之一是我的小女兒寫的。

晚上的月亮 周若子

晚上的月亮,很大又很明。我的兩個弟弟說:“我們把月亮請下來,叫月亮抱我們到天上去玩。月亮給我們東西,我們很高興。我們拿到家裏給母親吃,母親也一定高興。”

但是這張旬刊從郵局寄到的時候,若子已正在垂死狀態了。她的母親望著攤在席上的報紙又看昏沉的病人,再也沒有什麽話可說,隻叫我好好地收藏起來,——做一個將來決不再寓目的紀念品。我讀了這篇小文,不禁忽然想起六歲時死亡的四弟椿壽,他於得急性肺炎的前兩三天,也是固執地向著傭婦追問天上的情形,我自己知道這都是迷信,卻不能禁止我脊梁上不發生冰冷的奇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