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日記與尺牘是文學中特別有趣味的東西,因為比別的文章更鮮明的表出作者的個性。詩文小說戲曲都是做給第三者看的,所以藝術雖然更加精煉,也就多有一點做作的痕跡。信劄隻是寫給第二個人,日記則給自己看的,(寫了日記預備將來石印出書的算作例外,)自然是更真實更天然的了。我自己作文覺得都有點做作,因此反動地喜看別人的日記尺牘,感到許多愉快。我不能寫日記,更不善寫信,自己的真相仿佛在心中隱約覺到,但要寫他下來,即使想定是私密的文字,總不免還有做作,——這並非故意如此,實在是修養不足的緣故,然而因此也愈覺得別人的日記尺牘之佳妙,可喜亦可貴了。

中國尺牘向來好的很多,文章與風趣多能兼具,但最佳者還應能顯出主人的性格。《全晉文》中錄王羲之雜帖,有這兩章:

“吾頃無一日佳,衰老之弊日至,夏不得有所啖,而猶有勞務,甚劣劣。”

“不審複何似?永日多少看未?九日當采菊不?至日欲共行也,但不知當晴不耳?”

我覺得這要比“奉橘三百顆”還有意思。日本詩人芭蕉(Bashō)有這樣一封向他的門人借錢的信,在寥寥數語中畫出一個飄逸的俳人來。

“欲往芳野行腳,希惠借銀五錢。此係勒借,容當奉還。唯老夫之事,亦殊難說耳。

去來君 芭蕉。”

日記又是一種考證的資料。近閱汪輝祖的《病榻夢痕錄》上卷,乾隆二十年(1755)項下有這幾句話:

“紹興秋收大歉。次年春夏之交,米價鬥三百錢,丐殍載道。”同五十九年(1794)項下又雲:

“夏間米一鬥錢三百三四十文。往時米價至一百五六十文,即有餓殍,今米常貴而人尚樂生,蓋往年專貴在米,今則魚蝦蔬果無一不貴,故小販村農俱可糊口。”

這都是經濟史的好材料,同時也可以看出他精明的性分。日本俳人一茶(Issa)的日記一部分流行於世,最新發見刊行的為《一茶旅日記》,文化元年(1804)十二月中有記事雲:

“二十七日陰,買鍋。

二十九日雨,買醬。”

十幾個字裏貧窮之狀表現無遺。同年五月項下雲,

“七日晴,投水男女二人浮出吾妻橋下。”此外還多同類的記事,年月從略:

“九日晴,南風。妓女花井火刑。”

“二十四日晴。夜,庵前板橋被人竊去。

二十五日雨。所餘板橋被竊。”

這些不成章節的文句卻含著不少的暗示的力量,我們讀了恍忽想見作者的人物及背景,其效力或過於所作的俳句。我喜歡一茶的文集《俺的春天》,但也愛他的日記,雖然除了吟詠以外隻是一行半行的紀事,我卻覺得他盡有文藝的趣味。

在外國文人的日記尺牘中有一兩節關於中國人的文章,也很有意思,抄錄於下,博讀者之一粲。倘若讀者不笑而發怒,那是介紹者的不好,我願意賠不是,隻請不要見怪原作者就好了。

夏目漱石日記,明治四十二年(1909)

“七月三日

晨六時地震。夜有支那人來,站在柵門前說把這個開了。問是誰,來千什麽,答說我你家裏的事都聽見,姑娘八位,使女三位,三塊錢。完全像個瘋子。說你走罷也仍不回去,說還不走要交給警察了,答說我是欽差,隨出去了。是個荒謬的東西。”

以上據《漱石全集》第十一卷譯出,後麵是從英譯《契訶夫書簡集》中抄譯的一封信。

契訶夫與妹書

“一八九○年六月二十九日,在木拉伏夫輪船上。

我的艙裏流星紛飛,——這是有光的甲蟲,好像是電氣的火光。白晝裏野羊遊泳過黑龍江。這裏的蒼蠅很大。我和一個契丹人同艙,名叫宋路理,他屢次告訴我,在契丹為了一點小事就要‘頭落地’。昨夜他吸鴉片煙醉了,睡夢中隻是講話,使我不能睡覺。二十七日我在契丹愛琿城近地一走。我似乎漸漸的走進一個怪異的世界裏去了。輪船播動,不好寫字。

明天我將到伯力了。那契丹人現在起首吟他扇上所寫的詩了。”(十四年三月)

四世紀時希臘厭世詩人巴拉達思作有一首小詩道,

Polla laleis,anthrōpe.——Palladas)

“你太饒舌了,人嗬,不久將睡在地下;

住口罷,你生存時且思索那死。”

這是很有意思的話。關於死的問題,我無事時也曾默想過,(但不坐在樹下,大抵是在車上,)可是想不出什麽來,——這或者因為我是個“樂天的詩人”的緣故吧。但其實我何嚐一定崇拜死,有如曹慕管君,不過我不很能夠感到死之神秘,所以不覺得有思索十日十夜之必要,於形而上的方麵也就不能有所饒舌了。

竊察世人怕死的原因,自有種種不同,“以愚觀之”可以定為三項,其一是怕死時的苦痛,其二是舍不得人世的快樂,其三是顧慮家族。苦痛比死還可怕,這是實在的事情。十多年前有一個遠房的伯母,十分困苦,在十二月底想投河尋死,(我們鄉間的河是經冬不凍的,)但是投了下去,她隨即走了上來,說是因為水太冷了。有些人要笑她癡也未可知,但這卻是真實的人情。倘若有人能夠切實保證,誠如某生物學家所說,被猛獸咬死癢蘇蘇地狠是愉快,我想一定有許多人裹糧入山去投身飼餓虎的了。可惜這一層不能擔保,有些對於別項已無留戀的人因此也就不得不稍為躊躇了。

顧慮家族,大約是怕死的原因中之較小者,因為這還有救治的方法。將來如有一日,社會製度稍加改良,除施行善種的節製以外,大家不問老幼可以各盡所能,各取所需,凡平常衣食住,醫藥教育,均由公給,此上更好的享受再由個人自己的努力去取得,那麽這種顧慮就可以不要,便是夜夢也一定平安得多了。不過我所說的原是空想,實現還不知在幾十百千年之後,而且到底未必實現也說不定,那麽也終是遠水不救近火,沒有什麽用處。比較確實的辦法還是設法發財,也可以救濟這個憂慮。為得安閑的死而求發財,倒是狠高雅的俗事;隻是發財大不容易,不是我們都能做的事,況且天下之富人有了錢便反死不去,則此亦頗有危險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