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雨天的書 1.

今年冬天特別的多雨,因為是冬天了,究竟不好意思傾盆的下,隻是蜘蛛絲似的一縷縷的灑下來。雨雖然細得望去都看不見,天色卻非常陰沉,使人十分氣悶。在這樣的時候,常引起一種空想,覺得如在江村小屋裏,靠玻璃窗,烘著白炭火缽,喝清茶,同友人談閑話,那是頗愉快的事。不過這些空想當然沒有實現的希望,再看天色,也就愈覺得陰沉。想要做點正經的工作,心思散漫,好像是出了氣的燒酒,一點味道都沒有,隻好隨便寫一兩行,並無別的意思,聊以對付這雨天的氣悶光陰罷了。

冬雨是不常有的,日後不晴也將變成雪霰了。但是在晴雪明朗的時候,人們的心裏也會有雨天,而且陰沉的期間或者更長久些,因此我這雨天的隨筆也就常有續寫的機會了。一九二三年十一月五日,在北京。

前年冬天《自己的園地》出板以後,起手寫“雨天的書”,在半年裏隻寫了六篇,隨即中止了,但這個題目我很歡喜,現在仍舊拿了來作這本小書的名字。

這集子裏共有五十篇小文,十分之八是近兩年來的文字,《初戀》等五篇則是從《自己的園地》中選出來的。這些大都是雜感隨筆之類,不是什麽批評或論文。據說天下之人近來已看厭這種小品文了,但我不會寫長篇大文,這也是無法。我的意思本來隻想說我自己要說的話,這些話沒有趣味,說又說得不好,不長,原是我自己的缺點,雖然缺點也就是一種特色。這種東西發表出去,厭看的人自然不看,沒有什麽別的麻煩,不過出板的書店要略受點損失罷了,或者,我希望,這也不至於很大吧。

我編校這本小書畢,仔細思量一回,不禁有點驚詫,因為意外地發見了兩件事。一,我原來乃是道德家,雖然我竭力想擺脫一切的家數,如什麽文學家批評家,更不必說道學家。我平素最討厭的是道學家,(或照新式稱為法利賽人,)豈知這正因為自己是一個道德家的緣故;我想破壞他們的偽道德不道德的道德,其實卻同時非意識地想建設起自己所信的新的道德來。我看自己一篇篇的文章,裏邊都含著道德的色彩與光芒,雖然外麵是說著流氓似的土匪似的話。我很反對為道德的文學,但自己總做不出一篇為文章的文章,結果隻編集了幾卷說教集,這是何等滑稽的矛盾。也罷,我反正不想進文苑傳,(自然也不想進儒林傳,)這些可以不必管他,還是“從吾所好”,一徑這樣走下去吧。

二,我的浙東人的氣質終於沒有脫去。我們一族住在紹興隻有十四世,其先不知是那裏人,雖然普通稱是湖南道州,再上去自然是魯國了。這四百年間越中風土的影響大約很深,成就了我的不可拔除的浙東性,這就是世人所通稱的“師爺氣”。本來師爺與錢店官同是紹興出產的壞東西,民國以來已逐漸減少,但是他那法家的苛刻的態度,並不限於職業,卻彌漫及於鄉間,仿佛成為一種潮流,清朝的章實齋李越縵即是這派的代表,他們都有一種喜罵人的脾氣。我從小知道“病從口入禍從口出”的古訓,後來又想溷跡於紳士淑女之林,更努力學為周慎,無如舊性難移,燕尾之服終不能掩羊腳,檢閱舊作,滿口柴胡,殊少敦厚溫和之氣;嗚呼,我其終為“師爺派”矣乎?雖然,此亦屬沒有法子,我不必因自以為是越人而故意如此,亦不必因其為學士大夫所不喜而故意不如此;我有誌為京兆人,而自然乃不容我不為浙人,則我亦隨便而已耳。

我近來作文極慕平淡自然的景地。但是看古代或外國文學才有此種作品,自己還夢想不到有能做的一天,因為這有氣質境地與年齡的關係,不可勉強,像我這樣褊急的脾氣的人,生在中國這個時代,實在難望能夠從容鎮靜地做出平和衝淡的文章來。我隻希望,祈禱,我的心境不要再粗糙下去,荒蕪下去,這就是我的大願望。我查看最近三四個月的文章,多是照例罵那些道學家的,但是事既無聊,人亦無聊,文章也就無聊了,便是這樣的一本集子裏也不值得收入。我的心真是已經太荒蕪了。田園詩的境界是我以前偶然的避難所,但這個我近來也有點疏遠了。以後要怎樣才好,還須得思索過,——隻可惜現在中國連思索的餘暇都還沒有。十四年十一月十三日,病中倚枕書。

英國十八世紀有約翰妥瑪斯密(John Thomas Smith)著有一本書,也可以譯作“雨天的書”(Book for a Rainy Day),但他是說雨天看的書,與我的意思不同。這本書我沒有見過,隻在講詩人勃萊克(William Blake)的書裏看到一節引用的話,因為他是勃萊克的一個好朋友。十五日又記。

古人有言,“以鳥鳴春。”現在已過了春分,正是鳥聲的時節了,但我覺得不大能夠聽到,雖然京城的西北隅已經近於鄉村。這所謂鳥當然是指那飛鳴自在的東西,不必說雞鳴咿咿鴨鳴呷呷的家奴,便是熟番似的鴿子之類也算不得數,因為他們都是忘記了四時八節的了。我所聽見的鳥鳴隻有簷頭麻雀的啾啁,以及槐樹上每天早來的啄木的幹笑,——這似乎都不能報春,麻雀的太瑣碎了,而啄木又不免多一點幹枯的氣味。

英國詩人那許(Nash)有一首詩,被錄在所謂“名詩選”(Golden Treasury)的卷首。他說,春天來了,百花開放,姑娘們跳舞著,天氣溫和,好鳥都歌唱起來,他列舉四樣鳥聲:

Cuckoo,jug-jug,pu-we,to-witta-woo!

這九行的詩實在有趣,我卻總不敢譯,因為怕一則譯不好,二則要譯錯。現在隻抄出一行來,看那四樣是什麽鳥。第一種是勃姑,書名鳩,他是自呼其名的,可以無疑了。第二種是夜鶯,就是那林間的“發癡的鳥”,古希臘女詩人稱之曰“春之使者,美音的夜鶯”,他的名貴可想而知,隻是我不知道他到底是什麽東西。我們鄉間的黃鶯也會“翻叫”,被捕後常因想念妻子而急死,與他西方的表兄弟相同,但他要吃小鳥,而且又不發癡地唱上一夜以至於嘔血。第四種雖似異怪乃是貓頭鷹。第三種則不大明了,有人說是蚊母鳥,或雲是田鳧,但據斯密士的《鳥的生活與故事》第一章所說係小貓頭鷹。倘若是真的,那麽四種好鳥之中貓頭鷹一家已占其二了。斯密士說這二者都是褐色貓頭鷹,與別的怪聲怪相的不同,他的書中雖有圖像,我也認不得這是鴟是鶚還是流離之子,不過總是貓頭鷹之類罷了。兒時曾聽見他們的呼聲,有的聲如貨郎的搖鼓,有的恍若連呼“掘窪”(dzhuehuoang),俗雲不祥主有死喪,所以聞者多極懊惱,大約此風古已有之,查檢觀頰道人的《小演雅》,所錄古今禽言中不見有貓頭鷹的話。然而仔細回想,覺得那些叫聲實在並不錯,比任何風聲簫聲鳥聲更為有趣,如詩人謝勒(Shelley)所說。

現在,就北京來說,這幾樣鳴聲都沒有,所有的還隻是麻雀和啄木鳥。老鴰,鄉間稱雲烏老鴉,在北京是每天可以聽到的,但是一點風雅氣也沒有,而且是通年噪聒,不知道他是那一季的鳥。麻雀和啄木鳥雖然唱不出好的歌來,在那瑣碎和幹枯之中到底還含一些春氣;唉唉,聽那不討人歡喜的烏老鴉叫也已夠了,且讓我們歡迎這些鳴春的小鳥,傾聽他們的談笑罷。

“啾晰,啾晰!”

“嘎嘎!”(十四年四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