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芭蕉是日本近代有名的詩人,是俳句這一種小詩的開山祖師,所著散文遊記也是文學中的名著,元祿二年(1689)作奧羽地方的旅行,著有紀行文一卷曰“奧之細道”,是他的散文的傑作。其中有一節雲,

“今天經過親不知,子不知,回犬,返駒等北國唯一的難地,很是困倦,到客店引枕就寢,聞前麵隔著一間的屋子裏有青年女人的聲音,似乎有兩個人,年老男子的話聲也夾雜在裏麵。聽他們的談話知道是越後國新潟地方的妓女。她往伊勢去進香,由男仆送到這個關門,明天打發男子回去,正在寫信叫他帶回,瑣碎地囑咐他轉達的話。聽她說是漁夫的女兒,卻零落了成為妓女,漂泊在海濱,與來客結無定之緣,日日受此業報,實屬不幸。聽著也就睡了,次晨出發時她對我們說,因不識路途非常困難,覺得膽怯,可否準她遠遠地跟著前去,請得借法衣之力,垂賜慈悲,結佛果之緣,說著落下淚來。我們答說,事屬可憫,唯我輩隨處逗留,不如請跟別的進香者更為便利,神明垂佑必可無慮,隨即出發,心中一時覺得很是可哀。

Hitotsu ie ni

Yujo mo netari,

Hagi to tsuki.

意雲,在同一家裏,遊女也睡著,——胡枝子和月亮。)

我把這句詩告訴曾良,他就記了下來。”

我們可以說這很有佛教的氣味,實在芭蕉詩幾乎是以禪與道做精髓的,而且他也是僧形,半生過著行腳生活。他的這種態度,比儒家的高明得多了,雖然在現代人看來或者覺得不免還太消極一點,陀思妥也夫斯奇在《罪與罰》裏記大學生拉思科耳尼科夫跪在蘇菲亞的麵前說,“我不是對著你跪,我是跪在人類的一切苦難之前。”這是本於耶教的精神,無論教會與教士怎樣地不滿人意,這樣偉大的精神總是值得佩服的。查理路易菲立(Charles.-Louis Philippe)的小說我沒有多讀,差不多不知道,但據批評家說,他的位置是在大主教與**書作者之間,他稱那私窩子為“可憐的小聖徒”(Pauvre petite sainte),這就很中了我的意,覺得他是個明白人,雖然這個明白是他以一生的苦難去換來的。我們回過來再看郎葆辰,他究竟是小資產階級,他有別一種道德也正是難怪的了。

芭蕉的紀行文真是譯不好,那一首俳句尤其是沒法可想,隻好抄錄原文,加上大意的譯語。這詩並不見得怎麽好,他用萩(胡枝子)與月來做對比,似太平凡,但在他的風雅的句子裏放進“遊女”去,頗有意思,顯出他不能忘情的神情。中國詩很多講到妓女的,但這種神情似乎極是少見。七月六日補記。

每日上午門外有人叫賣“菱角”,小孩們都吵著要買,因此常買十來包給他們分吃,每人也隻分得十幾個罷了。這是一種小的四角菱,比刺菱稍大,色青而非純黑,形狀也沒有那樣奇古,味道則與兩角菱相同。正在看烏程汪日楨的《湖雅》(光緒庚辰即一八八○年出版),便翻出卷二講菱的一條來,所記情形與浙東大抵相像,選錄兩則於後:

“《仙潭文獻》:‘水紅菱’最先出。青菱有二種,一曰‘花蒂’,一曰‘火刀’,風幹之皆可致遠,唯‘火刀’耐久,迨春猶可食。因塔村之‘雞腿’,生啖殊佳;柏林圩之‘沙角’,熟瀹頗勝。鄉人以九月十月之交撤**,多則積之,腐其皮,如收貯銀杏之法,曰‘闔菱’。

《湖錄》:菱與芰不同。《武陵記》,‘四角三角曰芰,兩角曰菱。’今菱湖水中多種兩角,初冬采之,曝幹,可以致遠,名曰‘風菱’。唯郭西灣桑瀆一帶皆種四角,最肥大,夏秋之交,煮熟鬻於市,曰‘熟老菱’。

按,鮮菱充果,亦可充蔬。沉水烏菱俗呼‘漿菱’。鄉人多於溪湖近岸處水中種之,曰‘菱**’,四圍植竹,經繩於水麵,閑之為界,曰‘菱篷竹’。……”

越中也有兩角菱,但味不甚佳,多作為“醬大菱”,水果鋪去殼出售,名“黃菱肉”,清明掃墓時常用作供品,“迨春猶可食”,亦別有風味。實熟沉水抽芽者用竹製發篦狀物曳水底攝取之,名“摻芽大菱”,初冬下鄉常能購得,市上不多見也。唯平常煮食總是四角者為佳,有一種名“駝背白”,色白而拱背,故名,生熟食均美,十年前每斤才十文,一角錢可得一大筐,近年來物價大漲,不知需價若幹了。城外河中彌望皆菱**,唯中間留一條水路,供船隻往來,秋深水長風起,菱科漂浮**外,則為“散**”,行舟可以任意采取殘留菱角,或並摘菱科之嫩者,攜歸作菹食。明李日華在《味水軒日記》卷二(萬曆三十八年即一六一○)記途中竊菱事,頗有趣味,抄錄於左。

“九月九日,由謝村取餘杭道,曲溪淺渚,被水皆菱角,有深淺紅及慘碧三色,舟行掬手可取而不設塍塹,僻地俗淳此亦可見。餘坐篷底閱所攜《康樂集》,遇一秀句則引一酹,酒渴思解,奴子康素工掠食,偶命之,甚資咀嚼,平生恥為不義,此其愧心者也。”

水紅菱隻可生食,雖然也有人把他拿去作蔬。秋日擇嫩菱瀹熟,去澀衣,加酒醬油及花椒,名“醉大菱”,為極好的下酒物(俗名過酒坯),陰曆八月三日灶君生日,各家供素菜,例有此品,幾成為不文之律。水紅菱形甚纖豔,故俗以喻女子的小腳,雖然我們現在看去,或者覺得有點唐突菱角,但是聞水紅菱之名而“頗涉遐想”者恐在此刻也仍不乏其人罷?

寫《菱角》既了,問疑古君討回範寅的《越諺》來一查,見卷中大菱一條說得頗詳細,補抄在這裏,可以糾正我的好些錯誤。甚矣我的關於故鄉的知識之不很可靠也!

“老菱裝,日澆,去皮,冬食,曰‘醬大菱’。老菱脫蒂沉湖底,明春抽芽,攙起,曰‘攙芽大菱’,其殼烏,又名‘烏大菱’。肉爛殼浮,曰‘氽起烏大菱’,越以譏無用人。攙菱肉黃,剝賣,曰‘黃菱肉’。老菱晾幹,曰‘風大菱’。嫩菱煮壞,曰‘爛勃七’。”

趙與時《賓退錄》卷七雲,

“世人瘧疾將作,謂可避之他所,閭巷不經之說也,然自唐已然。高力士流巫州,李輔國授謫製時,力士方逃瘧功臣閣下。杜子美詩,‘三年猶瘧疾,一鬼不銷亡。隔日搜脂髓,增寒抱雪霜。徒然潛隙地,有硯屢鮮妝。’則不特避之,而複塗抹其麵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