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木下杢太郎(醫學博士太田正雄的別號)在他的詩集《食後之歌》序中說及“那鄙俗而充滿著眼淚的江戶平民藝術”,這種淨琉璃正是其一,可惜譯文不行,隻能述意而不能保存原有的情趣了。二世之緣的思想完全以輪回為根基,在唯物思想興起的現代,心中男女恐不複能有蓮花台之慰藉,未免益增其寂寞,但是去者仍大有人在,固亦由於經濟迫壓,一半當亦如《雅歌》所說由於“愛情如死之堅強”軟。中國人似未知生命之重,故不知如何善舍其生命,而又隨時隨地被奪其生命而無所愛惜,更未知有如死之堅強的東西,所以情死這種事情在中國是絕不會發見的了。

鼓吹心中的祖師豐後掾據說終以情死。那麽我也有點兒喜歡這個玩意兒麽?或者要問。“不,不。一點不。”十五年,三月六日。

見三月七日的日文《北京周報》(199),所記稍詳,據雲女年十八歲,男子則名伊藤榮三郎,死後如遺書所要求合葬朝陽門外,女有信留給她的父親,自歎命薄,並諄囑父母無論如何貧苦勿再將妹子賣為藝妓。榮三郎則作有俗歌式的絕命詞一章,其詞曰,

“交情愈深,便覺得這世界愈窄了。雖說是死了不會開花結實,反正活著也不能配合,還有什麽可惜這兩條的性命。”

《北京周報》的記者在卷頭語上頗有同情的論調,但在《北京村之一點紅》的記事裏想像的寫男女二人的會話,不免有點“什匿克”(這是孤桐社主的Cynic一字的譯語)的氣味,似非對於死者應取的態度。中國人不懂情死,是因為大陸的或唯物主義的之故,這說法或者是對的;日本人到中國來,大約也很受了唯物主義的影響了罷,所以他們有時也似乎覺得奇怪起來了。

希臘女詩人薩福,正言薩普福(Sappho),生當耶穌紀元前六百年頃,在中國為周定王時代。其生前行事已不可考,唯據古代史家言,薩福有二弟,一名賴列訶思(Larikhos),為鄉宴奉爵者,舊例是職以名門子弟之慧美者充之,故知其為勒色波思(Lesbos)貴族。次名哈拉克瑣思(Kharaxos),業運酒,至埃及遇一女子,名羅陀比思(Rhodopis),悅之,以巨金贖其身;羅陀比思者誼雲薔薇頰,舊為耶特芒(Iadmon)家奴,與《寓言》作者埃索坡思(Aisopos舊譯伊索)為同僚也。後世或稱薩福嫁安特羅思(Andros)富人該耳珂拉思(Kerkolas),而事實無考,且該耳珂拉思本誼曰尾,(引申為**,案如中國雲交尾,)安特羅思者牡也,蓋希臘末世喜劇作者所造,用作嘲弄。又或謂薩福慕法恩(Phaon)之美,欲從之而法恩不肯,乃投白岩(Leukas)而死。(相傳愛慕不諧,由岩上投海,或不死,則舊愛亦自滅。)顧考一世紀時赫法斯諦恩(Hephaistion)所編投岩人名表,無薩福名,希臘詩人亦稱薩福葬於故鄉,非死於海,近世學者斷為後世誣言,殆猶易安居士再嫁之故事耶?

希臘神話中有九神女,司文章音樂之事,人稱薩福為第十詩神,又以訶美洛思(Homeros舊譯荷馬)為詩人,薩福為女詩人,推重備至。顧後世基督教人病其詩太豔逸,於三百八十年時並其他希臘人詩集拉雜焚之,故今日不傳,第從希臘羅馬著作中所引搜輯得百餘則,成句者僅半,成章者不及十一矣。其詩情文並勝,而比物麗詞尤極美妙,今略述其意,以見一斑。其一雲,

“涼風囁嚅,過棠棣枝間,睡意自流,自顫葉而下。”善能狀南方園林之景,諦阿克利多思(Theokritos)牧歌第七雲,“白楊榆樹動搖頂上,神女廟邊靈泉自湧,如聞私語,”蓋仿佛近之。其二雲,

“月落星沉,良夜已半,光陰自逝,而吾今獨臥。”

其三雲,

“滿月已升,女伴繞神壇而立,或作雅舞,踐弱草之芳華。”

其四雲:

“甘棠色於枝頭,為采者所忘,——非敢忘也,但不能及耳。”

甘棠(Glukumalon)者以頻果接種於柚樹而成,用之作昵稱,諦阿克利多思詩第九雲,“吾歡乎,吾歌汝甘棠也。”其五雲,

“如山上水仙,為牧人所踐,花萎於地。”羅馬詩人加都盧思(Catullus)雲,“汝毋更念舊歡;已殺吾愛,如野花之壓於鋤犁矣,”又佛吉劉思(Vergilius)詩狀少年之死雲,“彼倏萎死,如紫花為犁所割,”殆皆從此出也。或稱薩福喜薔薇,恒加以詠歎,比之美人,如上所舉亦足以見其一例。薩福又善鑄詞,如上文之甘棠,又謂鶯雲春使(Eros Angelos),愛雲苦甘(Glukupikron),英詩人斯溫朋(Swinburne)最喜用之,嚐有句雲,“甘中最苦苦中最甘者。”薩福又詠愛雲,

“愛搖吾心,如山風降於櫟樹。”

尚有二章亦歌愛戀,篇幅較長,為集中冠,茲不克譯。譯詩之難,中外同然,雖以同係之語且不能合,況希臘與華言之隔,而薩福詩又稱不可傳譯者乎。故餘僅能選取一二,疏其大意如右,不強範為韻語,倘人見此以為薩福詩不過爾爾,則是皆述者之過,於薩福之詩固無與耳。

以上係民國四年所作,登在紹興《禹域日報》上的一篇小文,我在劉大白先生詩集《舊夢》序中曾經說及,近日忽然在故紙堆中找著,便把他轉錄在“茶話”裏。這當然不是想表彰我能寫所謂古文,求孤桐先生的青及,不過因為薩福跳海的故事流傳太久,大家都喜歡講,最近的《東方雜誌》(二三之一)上也還轉載一幅投崖圖,現在將薩福事跡略略說明,或者也不無用處。其實呢,“身後是非誰管得,滿村聽唱蔡中郎,”跳海之說倒也罷了,還有些學者硬派“磨鏡黨”去奉薩福為祖師,以致Sapphism一字弄成與Tribadism同義。十九世紀歐洲學者如德之威耳寇(Welker)義之孔巴勒諦(Comparetti)英之華敦(H.T.Wharton)等為求真起見,為薩福更正了許多流言,若是完全當她作一個詩人看,或者附有這些傳說倒反更有意思,也未可知。

上文所說兩篇較長的情詩之一,名叫“贈所歡”(“Eis Eromenan”)的,去年我曾譯出,登在《語絲》第二十期上。又在《希臘的小詩》一文中也譯有薩福殘詩五則,及墓銘一首。今天翻閱她的遺詩輯本,看見第八十五節,覺得很是可喜,不免把他抄了下來。

“我有一個好女兒,

身材像是一朵黃金花,

這就是可愛的克來伊思,

我不希望那美的勒色波思,

也不再要那整個的呂提亞。”

勒色波思島係作者故鄉,呂提亞(Lydia)為小亞細亞的希臘屬地,克來伊思(Kléis)據雲是薩福的女兒。——喔,我看這詩譯得多糟,多麽嚕嗦,有好些多出來的廢字,雖然勒色波思一字原文所無,係原編者加入的,不幹我事。總之,譯詩是應打手心的,何況又是我的這種蹩腳譯呢。民國十五年三月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