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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炮的趣味,在中國人裏邊可以說是已經失掉了,隻是“熱心的柏格森派”——以及王學家確是不少,這個豫言藹理斯總算說著了。甲子年立春日,聽了一夜的爆竹聲之後,於北京記。

以上是一篇舊作雜感,題名是“花炮的趣味”,現在拿出來看,覺得這兩年之內有好些改變,柏格森派與王學家早已不大聽見了,但爆竹還是仍舊。我昨天“聽了一夜的爆竹聲”,不禁引起兩年前的感慨。中國人的生活裏充滿著迷信,利己,麻木,在北京市民徹夜燃放那驚人而趕鬼的爆竹的一件事上可以看出,而且這力量又這樣大,連軍警當局都禁止不住。我又不禁感到一九二一年所作《中國人的悲哀》詩中的怨恨。

“我睡在家裏的時候,

他又在牆外的他家院子裏,

放起雙響的爆竹來了。”

三月四日北京報上載有日本人在西山旅館情死事件,據說女的是朝日軒的藝妓名叫來香,男的是山中商會店員“一鵬”。這些名字聽了覺得有點希奇,再查《國民新報》的英文部才知道來香乃是梅香(Umeka)之誤,這是所謂藝名,本名日向信子,年十九歲,一鵬是伊藤傳三郎,年二十五歲。情死的原因沒有明白,從死者的身分看來,大約總是彼此有情而因種種阻礙不能如願,與其分離而生不如擁抱而死,所以這樣地做的罷。

這種情死在中國極少見,但在日本卻很是平常,據佐佐醒雪的《日本情史》(可以稱作日本文學上的戀愛史論,與中國的《情史》性質不同,一九○九年出板)說,南北朝(十四世紀)的《吉野拾遺》中記裏村主稅家從人與侍女因失了托身之所,走入深山共伏劍而死,六百年前已有其事。“這一對男女相語曰,‘今生既爾不幸,但願得來世永遠相聚,’這就成為元祿式情死的先蹤。自南北朝至足利時代(十五六世紀)是那個‘二世之緣’的思想逐漸分明的時期,到了近世,寬文(1661-1672)前後的伊豫地方的俗歌裏也這樣的說著了:

‘幽暗的獨木橋,郎若同行就同過去罷,掉了下去一同漂流著,來世也是在一起。’

元祿時代(1688-1793)於驕奢華靡之間尚帶著殺伐的蠻風,有重果敢的氣象,又加上二世之緣的思想,自有發生許多悲慘的情死事件之傾向。”

這樣的情死日本通稱“心中”(Shinju)。雖然情死的事實是“古已有之”,在南北朝已見諸記載,但心中這個名稱卻是德川時代的產物。本來心中這一個字的意義就是如字講,猶雲衷情,後來轉為表示心跡的行為,如立誓書,刺字剪發等等。寬文前後在遊女社會中更發現殺伐的心中,即拔爪,斬指,或刺貫臂股之類,再進一步自然便是以一死表明相愛之忱,西鶴稱之曰“心中死”(Shinjujini),在近鬆的戲曲中則心中一語幾乎限於男女二人的情死了。這個風氣一直流傳到現在,心中也就成了情死的代用名詞。

立誓書現在似乎不通行了。尾崎久彌著《江戶軟派雜考》中根據古本情書指南《袖中假名文》引有一篇樣本,今譯錄於後:

“盟誓

今與某人約為夫婦,真實無虛,即使父母兄弟無論如何梗阻,決不另行適人,倘若所說稍有虛偽,當蒙日本六十餘州諸神之罰,未來永遠墮入地獄,無有出時。須至盟誓者。

年號月日 女名(血印)

某人(男子名)”

中國舊有《青樓尺牘》等書,不知其中有沒有這一類的東西。]

近鬆是日本最偉大的古劇家,他的著作由我看來似乎比中國元曲還有趣味。他所做的世話淨琉璃(社會劇)幾乎都是講心中的,而且他很同情於這班癡男怨女。眼看著他們被挾在私情與義理之間,好像是上的老鼠,反正是掙不脫,隻是拖延著多加些苦痛,他們唯一的出路單是“死”,而他們的死卻不能怎麽英雄的又不是超脫的,他們的“一蓮托生”的願望實在是很幼稚可笑的,然而我們非但不敢笑他,還全心的希望他們大願成就,真能夠往生佛土,續今生未了之緣。這固然是我們凡人的思想,但詩人到底也隻是凡人的代表,況且近鬆又是一個以慰藉娛悅民眾為事的詩人,他的詠歎心中正是當然事,據說近鬆的淨琉璃盛行以後民間的男女心中事件大見增加,可以想見他的勢力。

但是真正鼓吹心中的藝術還要算淨琉璃的別一派,即是新內節(Shinnai-bushi)。新內節之對於心中的熱狂的向往幾乎可以說是病態的,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唯以一死為歸宿,新吉原的遊女聽了遊行的新內派的悲歌,無端的引起了許多悲劇,政府乃於文化初年(十九世紀初)禁止新內節不得入吉原,唯於中元許可一日,以為孟蘭盆之供養,直至明治維新這才解禁。新內節是一種曲,且說且唱,翻譯幾不可能,今姑摘譯《藤蔓戀之柵》末尾數節,以為心中男女之回向。此篇係鶴賀新內所作,敘藤屋喜之助與菱野屋遊女早衣的末路,篇名係用喜之助的店號藤字敷衍而成,大約是一七七○年頃之作雲。(據《江戶軟派雜考》)

“世上再沒有像我這樣苦命的人,五六歲的時候死了雙親,隻靠了一個哥哥,一天天的過著艱難的歲月,到後來路盡山窮,直落得賣到這裏來操這樣的行業。動不動就挨老鴇的責罵,算作稚妓出來應接,徹夜的擔受客人的淩虐,好容易換下淚濕的長袖,到了成年,找到你一個人做我的終身的倚靠。即使是在荒野的盡頭,深山的裏麵,怎樣的貧苦我都不厭,我願親手煮了飯來大家吃。樂也是戀,苦也是要戀,戀這字說的很明白:戀愛就隻是忍耐這一件事。——太覺得可愛可愛了,一個人便會變了極風流似的愚癡。管盟誓的諸位神明也不肯見聽。反正是總不能配合的因緣,還不如索性請你一同殺了罷!說到這裏,袖子上已成了眼淚的積水潭,男子也舉起含淚的臉來,叫一聲早衣,原來人生就是風前的燈火,此世是夢中的逆旅,願隻願是未來的同一個蓮花座。聽了他這番話,早衣禁不住落下歡喜淚。息在草葉之陰的爹媽,一定是很替我高興罷,就將帶領了我的共命的丈夫來見你。請你們千萬不要怨我,恕我死於非命的罪孽。閻王老爺若要責罰,請你們替我謝罪。祐天老爺釋迦老爺都未必棄舍我罷?我願在旁邊侍候,朝朝暮暮,虔心供奉茶湯香花,消除我此生的罪障。南無祐天老爺,釋迦如來!請你救助我罷。南無阿彌陀佛!”[祐天上人係享保時代(十八世紀初)人,為淨土宗中興之祖,江戶人甚崇敬,故遊女遂將他與釋迦如來混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