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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去非《嶺外代答》卷六雲,“欽人始死,孝子披發頂竹笠,攜瓶甕,持紙錢,往水濱號慟,擲錢於水而汲歸浴屍,謂之買水,否則鄰裏以為不孝。今欽人食用以錢易水以充庖廚,謂之沽水者,避凶名也。邕州溪峒則男女群浴於川,號泣而歸。”今紹興人死將斂,孝子衣死者之衣,張黃傘,鼓樂導至水次,投銅錢鐵釘各一,汲水歸以浴屍,亦名買水,蓋死者自購水於水神也。俗傳滿洲入關,越人有“生降死不降”之誓,故斂時束發為髻而不辮,又不用清朝之水,自出錢買之,觀《嶺外代答》所記則此風宋時已有之,且亦不限於越中一隅也。紹興轉之儀式亦頗鄭重,即起於傾浴屍水之地,狀如流星,本為死者之魄,唯又別有神,人首雞身,相傳舊有牝牡二神,趙匡胤未遇時投宿人家,值回殺,攫得其一食之,以後世間遂隻有雌神雲。

以上是張辮帥複辟的那幾天,在會館破屋中看書遣悶時隨筆的一則,前後已有十年,那時還寫的是三腳貓的文言,但內容還有點趣味,所以把它鈔在這裏。我們可以看出野蠻思想怎樣根深蒂固地隱伏在現代生活裏,我們自稱以儒教立國的中華實際上還是在崇拜那正流行於東北亞洲的薩滿教。有人背誦孔孟,有人注釋老莊,但他們(孔老等)對於中國國民實在等於不曾有過這個人。海麵的波浪是在走動,海底的水卻千年如故。把這底下的情形調查一番,看中國民間信仰思想到底是怎樣,我想這倒不是一件徒然的事。文化的程度以文明社會裏的野蠻人之多少為比例,在中國是怎麽一個比例呢?

前日我往新街口紙店裏去買一支元字筆,見電燈柱上有新貼的長條傳單,走去一看,乃是孫中山先生周年紀念會所印,有一條是“打倒任何屬性的帝國主義”十一字。末四字的意義在一般北京市民恐怕已不很明了,“任何屬性”一定是更不懂了,至於其中所含的奧義則我也是打聽清楚這是那一方麵所貼之後方才悟出,在不知道內容的人自然無從索解,隻覺得茫然如見唵字神咒,不曉得他的神力在那裏。我看了這種古典的宣傳口號,遂又想起英國的逆僧約翰球的故事來。

約翰球者約翰巴耳(John Ball)之漢譯也。“他是一個基督教的僧侶,他的說教助成了那一三八一年的農夫之亂。他自稱為‘約克的聖瑪理亞之僧’,大約說是他本是那裏的聖瑪理亞寺裏的一個客僧。但是他一生的大事業是在厄色克思,特別是科乞斯德周圍一帶。他的說教似乎開始很早,在一三八一年的二十年前。一三六六年他已被傳到堪忒伯利主教西門蘭幹麵前,監禁了起來。他的罪名是教人為非。他卻一點都不警戒,隨後被諾列誌和堪忒伯利兩處主教宣告破門,(不但趕出教會,還要永墮地獄。)他似乎有點歸依威克利夫的宗旨,在不準再進教堂之後,他仍在市場和墳地繼續說教。一三七六年發出拘票捉他,當作一個破門的人;一三八一年四月末被禁在梅斯東地方的大主教監獄裏。亂黨的最初行動之一即是想救他出來。六月十三日他對了叛徒們作那有名的說教,主題是這兩句:

‘當初亞當種田,夏娃織布,

那時有誰是紳士富戶?’

When Adam dalf and Eve span,

Who was thanne a gentleman?)

據說薩特伯利大主教被捉住斬首的時候,他也是首先衝進譙樓去的一個人。英王在斯密非耳特與亂黨交戰時他也在場,或者親見首領泰勒之失敗。叛眾潰散之後他逃到孔文忒利,旋被捕獲,解往聖亞般思審問。審判時他很是勇敢,不肯呈請英王赦罪。他被判為大逆,於七月十五日在聖亞般思絞斃,破肚,分屍。”(右見Henry Bett的《兒歌的起源與其曆史》,第三章講“數與記憶”,說及約翰巴耳的故事在現今的兒歌中尚有餘留。)

“當初亞當種田,夏娃織布,

那時有誰是紳士富戶?”

基督教僧侶宣傳反貴族運動,這兩句話多麽巧妙,身分口氣無不恰好,這或者可以當作後世宣傳家的模範了罷。

川島在《語絲》六六期上提起花煞,並問我記不記得高調班裏一個花煞“被某君看到大大的收拾了一場”的故事。這個戲文我不知道,雖然花煞這件東西是知道——不,是聽見人家說過的。照我的愚見說來,煞本是死人自己,最初就是他的體魄,後來算作他的靈魂,其狀如家雞。(凡往來飄忽,或出沒於陰濕地方的東西,都常用以代表魂魄,如蛇蟲鳥鼠之類,這裏本來當是一種飛鳥,但是後人見識日陋,他們除了天天在眼前的雞鴨外幾乎不記得有別的禽鳥,所以隻稱他是家雞,不管他能飛不能飛了;說到這裏,我覺得紹興放在靈前的兩隻紙雞,大約也是代表這個東西的,雖然他們說是跟死者到陰間去吃痰的,而中國人也的確喜歡吐痰。)再後來乃稱作煞神,仿佛是“解差”一類的東西,而且有公母兩隻了。至於花煞(方音讀作Huoasaa,第二字平常讀Saeh)則單是一種喜歡在結婚時作弄人的凶鬼,與結婚的本人別無係屬的關係。在野蠻人的世界裏,四分之一是活人,三分之一是死鬼,其餘的都是精靈鬼怪。這第三種,占全數十二分之五的東西,現在總稱精靈鬼怪,“西儒”則呼之為代蒙(Daimones),裏邊也未必絕無和善的,但大抵都是凶惡,幸災樂禍的,在文化幼稚,他們還沒有高升為神的時候,恐怕個個都是如此。他們時時刻刻等著機會,要來傷害活人,雖然這於他們並沒有什麽好處,而且那時也還沒有與上帝作對的天魔派遣他們出去搗亂。但是活人也不是蠢東西,任他們擺布,也知道躲避或抵抗,所以他們須得找尋好機會,人們不大能夠反抗的時候下手。例如嗬欠,噴嚏,睡覺,吃飯,發身,生產,——此外最好自然還有那性行為,尤其是初次的**。截搭題做到這裏,已經渡到花煞上來了。喔,說到本題,我卻沒有什麽可以講了,因為關於紹興的花煞的傳記我實在知道得太少。我隻知道男家發轎時照例有人穿了袍褂頂戴,(現在大約是戴上了烏殼帽了吧?)拿一麵鏡子一個熨鬥和一座燭台在轎內亂照,行“搜轎”的儀式。這當然是在那裏搜鬼,但搜的似乎不是花煞,因為花煞仍舊跟著花轎來的,仿佛可以說凡花轎必有其花煞,自然這轎須得實的,裏邊坐著一個人。這個怪物大約與花轎有什麽神秘的關係,雖然我不能確說;總之男女居室而不用花轎便不聽見有什麽花煞,如搶親,養媳婦,納妾,至於野田草露更不必說了。聽說一個人衝了花煞就要死或者至少也是重病,則其禍祟又波及新人以外的旁人了,或者因為新娘子遍身穿紅,又薰透芸香,已經有十足的防禦,所謂有備故無患也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