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人家說近代文學是平民的,十九世紀以前的文學是貴族的,雖然也是事實,但未免有點皮相。在文藝不能維持生活的時代,固然隻有那些貴族或中產階級才能去弄文學,但是推上去到了古代,卻見文藝的初期又是平民的了。我們看見史詩的歌詠神人英雄的事跡,容易誤解以為“歌功頌德”,是貴族文學的濫觴,其實他正是平民的文學的真鼎呢。所以拿了社會階級上的貴族與平民這兩個稱號,照著本義移用到文學上來,想劃分兩種階級的作品,當然是不可能的事。即使如我先前在《平民的文學》一篇文裏,用普遍與真摯兩個條件,去做區分平民的與貴族的文學的標準,也覺得不很妥當。我覺得古代的貴族文學裏並不缺乏真摯的作品,而真摯的作品便自有普遍的可能性,不論思想與形式的如何。我現在的意見,以為在文藝上可以假定有貴族的與平民的這兩種精神,但隻是對於人生的兩樣態度,是人類共通的,並不專屬於某一階級,雖然他的分布最初與經濟狀況有關,——這便是兩個名稱的來源。

平民的精神可以說是淑本好耳所說的求生意誌,貴族的精神便是尼采所說的求勝意誌了。前者是要求有限的平凡的存在,後者是要求無限的超越的發展;前者完全是入世的,後者卻幾乎有點出世的了。這些渺茫的話,我們倘引中國文學的例,略略比較,就可以得到具體的釋解。中國漢晉六朝的詩歌,大家承認是貴族文學,元代的戲劇是平民文學。兩者的差異,不僅在於一是用古文所寫,一是用白話所寫,也不在於一是士大夫所作,一是無名的人所作,乃是在於兩者的人生觀的不同。我們倘以曆史的眼光看去,覺得這是國語文學發達的正軌,但是我們將這兩者比較的讀去,總覺得對於後者有一種漠然的不滿足。這當然是因個人的氣質而異,但我同我的朋友疑古君談及,他也是這樣感想。我們所不滿足的,是這一代裏平民文學的思想,太是現世的利祿的了,沒有超越現代的精神;他們是認人生,隻是太樂天了,就是對於現狀太滿意了。貴族階級在社會上憑藉了自己的特殊權利,世間一切可能的幸福都得享受,更沒有什麽歆羨與留戀,因此引起一種超越的追求,在詩歌上的隱逸神仙的思想即是這樣精神的表現。至於平民,於人們應得的生活的悅樂還不能得到,他的理想自然是限於這可望而不可即的貴族生活,此外更沒有別的希冀,所以在文學上表現出來的是那些功名妻妾的團圓思想了。我並不想因此來判分那兩種精神的優劣,因為求生意誌原是人性的,隻是這一種意誌不能包括人生的全體,卻也是自明的事實。

我不相信某一時代的某一傾向可以做文藝上永久的模範,但我相信真正的文學發達的時代必須多少含有貴族的精神。求生意誌固然是生活的根據,但如沒有求勝意誌叫人努力的去求“全而善美”的生活,則適應的生存容易是退化的而非進化的了。人們讚美文藝上的平民的精神,卻竭力的反對舊劇,其實舊劇正是平民文學的極峰,隻因他的缺點太顯露了,所以遭大家的攻擊。貴族的精神走進岐路,要變成威廉第二的態度,當然也應該注意。我想文藝當以平民的精神為基調,再加以貴族的洗禮,這才能夠造成真正的人的文學。倘若把社會上一時的階級爭鬥硬移到藝術上來,要實行勞農專政,他的結果一定與經濟政治上的相反,是一種退化的現象,舊劇就是他的一個影子。從文藝上說來,最好的事是平民的貴族化,——凡人的超人化,因為凡人如不想化為超人,便要化為末人了。

在《詩》第一號裏讀到俞平伯君的《詩底進化的還原論》,對於他的“好的詩底效用是能深刻地感多數人向善的”這個定義,略有懷疑的地方,現在分作三項,將我的意見寫了出來。

第一,詩的效用,我以為是難以計算的。文藝的問題固然是可以用了社會學的眼光去研究,但不能以此作為唯一的定論。我始終承認文學是個人的,但因“他能叫出人人所要說而苦於說不出的話”,所以我又說即是人類的。然而在他說的時候,隻是主觀的叫出他自己所要說的話,並不是客觀的去體察了大眾的心情,意識的替他們做通事,這也是真確的事實。我曾同一個朋友說過,詩的創造是一種非意識的衝動,幾乎是生理上的需要,仿佛是性欲一般;這在當時雖然隻是戲語,實在也頗有道理。個人將所感受的表現出來,即是達到了目的,有了他的效用,此外功利的批評,說他耗廢無數的金錢精力時間,得不償失,都是不相幹的話。在個人的戀愛生活裏,常有不惜供獻大的犧牲的人,我們不能去質問他的在社會上的效用;在文藝上也是一樣。真的藝術家本了他的本性與外緣的總合,誠實的表現他的情思,自然的成為有價值的文藝,便是他的效用。功利的批評也有一麵的理由,但是過於重視藝術的社會的意義,忽略原來的文藝的性質,他雖聲言叫文學家做指導社會的先驅者,實際上容易驅使他們去做侍奉民眾的樂人,這是較量文學在人生上的效用的人所最應注意的地方了。

第二,“感人向善是詩底第二條件”,這善字似乎還有可商的餘地,因為他的概念也是遊移惝恍,沒有標準,正如托爾斯泰所攻擊的美一樣。將他解作現代通行的道德觀念裏的所謂善,這隻是不合理的社會上的一時的習慣,決不能當做判斷藝術價值的標準,現在更不必多說也已明白了。倘若指那不分利己利人,於個體種族都是幸福的,如克魯泡特金所說的道德,當然是很對的了,但是“全而善美”的生活範圍很廣,除了真正的不道德文學以外,一切的文藝作品差不多都在這範圍裏邊,因為據克魯泡特金的說法,隻有資本主義迷信等等幾件妨害人的生活的東西是惡,所以凡非是詠歎這些惡的文藝便都不是惡的花。托爾斯泰所反對的波特來耳的《惡之華》因此也不能不說是向善的,批評家說他是想走逆路去求自己的得救,正是很確當的話。他吃印度大麻去造“人工的樂園”,在紳士們看來是一件怪僻醜陋的行為,但他的尋求超現世的樂土的欲望,卻要比紳士們的飽滿的樂天主義更為人性的,更為善的了。這樣看來,向善的即是人的,不向善的即是非人的文學:這也是一種說法,但是字麵上似乎還可修改,因為善字的意義不定,容易誤會,以為文學必須勸人為善,像《明聖經》《陰騭文》一般才行,——豈知這些講名分功過的“善書”裏,多含著不向善的吃人思想的分子,最容易使人陷到非人的生活裏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