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據新村出氏《南蠻廣記》所說,明末也有一種伊索漢譯本,特巴克耳(De Bakker)的《耶穌會士著述書誌》內金尼閣(Nicolas Trigault)項下有這樣一條。

“況義(伊索寓言選)

西安府,一六二五年,一卷。”

這一部書當時似曾通行於中國日本,但現已無存,新村氏隻在巴黎圖書館見到兩本抄本,詳細地記在《南蠻廣記》裏邊。金尼閣是比利時人,著書甚多,有《西儒耳目資》一書講中國言語,東京大學曾得一本。他又為第一個見到景教碑的西洋人,時在一六二五年,與《況義》成書之年相同,而筆述的張賡似亦即發見景教碑的保羅張賡虞,覺得非常巧合。唯譯文殊不高明,今將新村氏所錄《況義》二則(原本共二十二則)及跋文轉錄於下,以見古譯書麵目之一斑。

況義一

一日形體交疑亂也,相告語曰,我何繁勞不休?首主思慮,察以目,聽以耳,論宣以舌,吃嚌以齒,揮握奔走以手足:如是,各司形役,但彼腹中脾肚,受享晏如,胡為乎宜?遂與誓盟,勿再奉之,絕其飲食。不日肢體漸憊,莫覺其故也;首運,目瞀耳聵,舌槁齒搖,手氈足。於是腹乃籲曰,慎局勿乖哉,謂予無用,大脾源也,血脈流派,全體一家。抑脾庖也,爾饔爾餐,和合飽滿,具鹹寧矣。

義曰,天下一體,君元首,臣為腹,其五司四肢皆民也。君疑臣曰,爾靡大官俸;愚民亦曰,厲我為。不思相養相安,物各有酬,不則相傷,無民之國無腹之體而已。

同六

一犬噬肉而跑,緣木梁渡河,下顧水中肉影,又複雲肉也,急貪屬啖,口不能噤,而噬者倏墜。河上群兒為之拍掌大笑。

義曰,其欲逐逐,喪所懷來,尨也可使忘影哉!

跋況義後

餘既得讀張先生《況義》矣,問先生曰,況之為況何取?先生曰,蓋言比也。餘乃規然若失,知先生之善立言焉。凡立言者,其言粹然,其言凜然,莫不歸之於中,至於多方誘勸,則比之為用居多;是故或和而莊,或寬而密,或罕譬而喻,能使讀之者遷善遠罪而不自知。是故宜吾耳者十九,宜吾心者十九,且宜耳宜心者十九,至於宜耳不宜心者十不二三焉。張先生憫世人之懵懵也,西海金公口授之旨,而諷切之,須直指其意義之所在,多方開陳之,顏之曰“況義”,所稱寬而密,罕譬而喻者則非耶。且夫義者宜也,義者意也,師其意矣,須知其宜,雖偶比一事,觸一物,皆可得悟,況於諷說之昭昭者乎?然則餘之與先生之與世人,其於所謂義一也,何必況義,何必不況義哉!後有讀者取其意而悟之,其於先生立言之旨思過半矣。鷲山謝懋明跋。

附記

上文展轉傳抄,錯誤頗多,但無從校正,今但改正一二處明了筆誤,此他文字句讀悉仍其舊,唯換用新式標點罷了。一九二五年十月四日。

以前在講明譯《伊索寓言》這一條裏說起在一八四○年出板的《意拾蒙引》,近閱英國約瑟雅各(Joseph Jacobs)的《伊索寓言小史》,知道關於那本《蒙引》還有一件小故事。據他引摩理斯(R.Morris)在《現代評論》(Contemporary Review)第三十九卷中發表的文章,雲《意拾蒙引》出板後風行一時,大家都津津樂道,後來為一個大官所知,他說道,“這裏一定是說著我們!”遂命令將這部寓言列入違礙書目中。這個故事頗有趣味,雖然看去好像不是事實。《意拾蒙引》是一本中英(?)合璧的洋裝小冊,總是什麽教會的附屬機關發行,我們參照現在廣學會的那種推銷法,可以想見他的銷行一定不會很廣的,因此也就不容易為大官所知道,倘若不是由著者自己送上去,如凱樂思博士(Paul Carus)之進呈《支那哲學》一樣。至於說官吏都愛讀《意拾蒙引》,更是不能相信。西洋人看中國,總當他是《天方夜談》中的一角土地,所以有時看得太離奇了。但這件故事裏最重要的還是《意拾蒙引》曾否真被禁止這一節,可惜我們現在無從去查考。

前幾天在東安市場舊書攤上見到一冊洋裝小本的書,名曰“遵主聖範”,拿起來一看,原來乃是Imitatio Christi的譯本。這是一九一二年的有光紙重印本,係北京救世堂(西什庫北堂)出板,前有一八七五年主教類斯田的序文。

這部《遵主聖範》是我所喜歡的一種書,(我所見的是兩種英譯,)雖然我不是天主教徒。我聽說這是中世紀基督教思想的一部代表的著作,卻沒有道學家的那種嚴厲氣,而且它的宗旨又近於神秘主義,使我們覺得很有趣味。從文學方麵講,它也是很有價值的書。據說這是妥瑪肯比斯(Thomas Kempis 1379-1471)做的,他與波加屈(Giovanni Boccaccio 1313-1375)雖是生的時地不同,思想不同,但同是時代的先驅,他代表宗教改革,正如波加屈代表文藝複興的潮流。英國人瑪格納思(Laurie Magnus)在《歐洲文學大綱》卷一上說,

“出世主義是《遵主聖範》的最顯著的特色,猶如現世主義是《十日談》(Decameron)的特色。我們回顧過去,望見宗教改革已隱現在那精神的要求裏,這就是引導妥瑪往共生宗的僧院的原因;我們又回顧過去,從波加屈的花園裏,可以望見文藝複興已隱現在那花市情人們的決心裏,在立意不屈服於黑暗與絕望,卻想用盡了官能的新法去反抗那一般的陰暗之計畫裏了。無論在南歐在北歐,目的是一樣的,雖然所選的手段不同。共同的目的是忘卻與修複;忘卻世上一切的罪惡,修複中古人的破損的心,憑了種種內麵的方法。《十日談》裏的一個貴女辯解她們躲到鄉間去的理由道,‘在那裏我們可以聽到鳥的歌聲,看見綠的山野,海水似地動著的稻田,各色各樣的樹木。在那裏我們又可以更廣遠地看見天空,這雖然對我們很是嚴厲,但仍有它的那永久的美;我們可以見到各種美的東西,遠過於我們的那個荒涼的城牆。’正是一樣,妥瑪想忘卻他的心的荒涼,憑了與天主的神交修複他精神的破損。”

這一部中世紀的名著中國早有了漢譯,這是我所很欣喜的。據類斯田主教序上所說,“其入中國文字者,已經數家,但非文太簡奧,難使人人盡解,即語太繁俗,且多散漫,往往有晦作者之意,”可見很早就有譯本,可惜我們都不知道。單就這一八七五年本來說,也就很可珍重,計那時正是清光緒元年,距今不過整五十年,但是文學翻譯的工作還未起頭,就是最早的冷紅生也還要在二十年後,而《遵主聖範》新譯已出,並且還是用“平文”寫的,更是難得了。自然,新舊約的官話譯本還要在前,譯時都從宗教著眼,並不論它文藝的價值,這也是的確的,但我們無妨當它作世界文學古譯本之一,加以把玩。《遵主聖範》的譯文雖不能說是十分滿意,然而在五十年前有這樣的白話文(即平文),也就很可佩服了。今抄錄卷一第五章的譯文於下,以見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