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日本歌詠兒童的文章不但在和歌俳句中很多,便是散文的隨筆裏也不少這一類的東西。其中最早的是清少納言所著的《枕之草紙》,原書成於十世紀末,大約在中國宋太宗末年,共分一百六十餘段,列舉勝地名物及可喜可憎之事,略似李義山《雜纂》,但敘述較詳,又多記宮廷瑣事,而且在機警之中仍留存著女性的優婉纖細的情趣,所以獨具一種特色。第七十二段係記“可愛的事物”者,其中幾行說及兒童之美,是歌詠兒童的文學的標本,今將原文全譯於後。

“瓜子臉的小孩。(案此句意義依注釋本)

人們味味的叫喚起來,小雀兒便一跳一跳的走來;又〔在他的嘴上〕截塗上胭脂,老雀兒拿了蟲來給他放在嘴裏,看了很是可愛。

三歲左右的小孩急急忙忙的走來,路上有極小的塵埃,被他很明敏的看見,用了可愛的手指撮著,拿來給大人們看,也是極可愛的。

留著沙彌發的小孩,頭發披在眼睛上邊來了也並不拂開,隻微微的側著頭去看東西,很是可愛。

交叉係著的裳帶的上部,白而且美麗,看了也覺得可愛。又還不很大的殿上童裝束著在那裏行走,也是可愛的。

可愛的小孩暫時抱來戲弄,卻馴習了,隨即睡著,這是極可愛的。

雛祭的器具。

從池中拿起極小的荷葉來看,又葵葉之極小者,也很可愛。——無論什麽,凡是細小的都可愛。

肥壯的兩歲左右的小孩,白而且美麗,穿著二藍的羅衣,衣服很長,用帶子束高了,爬著出來,極是可愛。

八九歲的男孩用了幼稚的聲音念書,很可愛。

長腳,白色美麗的雞雛,仿佛穿著短衣的樣子,喈喈的很喧擾的叫著,跟在人家的後麵,或是同著母親走路,看了都很可愛。

鴨蛋。(依注釋本)

舍利瓶。

瞿麥花。”

關於清少納言的事,《大日本史》裏有一篇簡略的列傳,今鈔在後邊,原文係古漢文體,亦仍其舊。

“清少納言為肥後守清原元輔之女,有才學,與紫式部齊名。一條帝時,仕於皇後定子,甚受眷遇。皇後雪後顧左右曰,香爐峰之雪當如何?少納言即起搴簾。時人歎其敏捷。皇後特嘉其才華,欲奏請為內侍,會藤原伊周(案即皇後之兄)等被流竄,不果。老而家居,屋宇甚陋。郎署年少見其貧窶而憫笑之,少納自簾中呼曰,不聞有買駿馬之骨者。笑者慚而去。著《枕之草紙》,行於世。”

我在《歌詠兒童的文學》裏,最初見到小林一茶的俳文集《俺的春天》,但是那裏所選的文章隻是關於兒童的幾節,並非全本,後來在中村編的《一茶選集》裏才看見沒有缺字的全文。第一節的末尾說,

“我們埋在俗塵裏碌碌度日,卻說些吉祥話慶祝新年,大似唱發財的乞人的口吻,覺得很是無聊。強風吹來就會飛去的陋室還不如仍他陋室的麵目,不插門鬆,也不掃塵埃,一任著雪山路的曲折,今年的正月也隻信托著你去迎接新春罷。(後附俳句,下同)

恭喜也隻是中通罷了,俺的春天。”

本書的題名即從這裏出來的,下署文政二年,當公曆

一八一九年頃,是年夏間所記最有名的兩節文章,都是關於他的女兒聰女的,今摘譯其一部分。

“去年夏天種竹日左右,誕生到這多憂患的浮世來的女兒,愚魯而望其聰敏,因命名曰聰。今年周歲以來,玩著點窩螺,打哇哇,搖頭的把戲,見了別的小孩,拿著風車,喧鬧著也要,拿來給她的時候,便即放在嘴裏吮過舍去,絲毫沒有顧惜,隨即去看別的東西,把近旁的飯碗打破,但又立刻厭倦,嗤嗤的撕紙障上的薄紙,大人稱讚說乖呀乖呀,她就信以為真,哈哈的笑著更是竭力的去撕。心裏沒有一點塵翳,如滿月之清光皎潔,見了正如看幼稚的俳優,很能令人心舒暢。人家走來,問汪汪那裏,便指著狗;問呀呀那裏,便指著烏鴉:這些模樣,真是從口邊到足尖,滿是嬌媚,非常可愛,可以說是比胡蝶之戲春草更覺得柔美了。……”

但是不久這聰女患天然痘,忽然的死了,一茶在《俺的春天》裏記著一節很悲哀的文章,其末尾雲,

“……她遂於六月二十一日與募花同謝此世。母親抱著死兒的臉荷荷的大哭,這也是當然的了。到了此刻雖然明知逝水不歸,落花不再返枝,但無論怎樣達觀,終於難以斷念的,正是這恩愛的羈絆。

露水的世,雖然是露水的世,雖然是這樣。”

書中還有許多佳篇,可以見作者的性情及境遇者,今譯錄幾節於後。

“沒有母親的小孩,隨處可以看出來:銜著指頭,站在大門口!這樣的被小孩們歌唱,我那時覺得非常膽怯,不大去和人們接近,隻是躲在後園裏疊著的柴草堆下,過那長的日子。雖然是自己的事情,也覺得很是可哀。

同我來遊嬉罷,沒有母親的雀兒!——六歲時作。”

“為男子所嫌棄,住在母家的女人,想一見自己兒子的初次五月節,但是在白晝因為看見的人太多,如詩中所說,(作詩的女人姓名不詳)

被休的門外,夜間眺望的鯉幟!

父母思子的真情,聽了煞是可哀。能柔和那獰猛的武士之心者,大約就是這樣的真心罷,即使是怎樣無情的男子,倘若偶爾聽到,也或者再叫她回去罷。”

“紫之裏附近,或捕得一窠同炭團一樣黑的小鳥,關在籠裏,這天晚間有母鳥整夜的在屋上啼叫,作此哀之。

思子之情嗬,暗夜裏‘可愛可愛’地,聲音叫啞了徹夜的啼著!”

這一首是仿和歌體的“狂歌”,大抵多含滑稽或雙關的字句,這裏“可愛可愛”兼關鴉的叫聲;叫啞一字兼關烏鴉,現在用啞鴉同音,姑且敷衍過去,但是原來的妙趣總不免失掉了。

“二十七日晴。老妻早起燒飯,便聽得東鄰的園右衛門在那裏春年糕,心想大約是照例要送來的,冷了不好吃,須等他勃勃地發熱氣的時候賞鑒才好,來了罷來了罷的等了好久,飯同冰一樣的冷掉了,年糕終於不來。

我家的門口,像煞是要來的樣子,那分送的年糕。”

一茶的俳句在日本文學史是獨一無二的作品,可以說是前無古人,大約也不妨說後無來者的。他的特色是在於他的所謂小孩子氣。這在他的行事和文章上一樣明顯的表示出來,一方麵是天真爛漫的稚氣,一方麵卻又是倔強皮賴,容易鬧脾氣的;因為這兩者本是小孩的性情,不足為奇,而且他又是一個繼子,這更使他的同情與反感愈加深厚了。關於他的事情,我有一篇文章登在年前的《小說月報》上,現在不複多說;本篇裏譯文第三四節係從那裏取來的,但是根據完善的原本有兩處新加訂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