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英國的藹理斯不是專門的文藝批評家,實在是一個科學家,性的心理學之建設者,但他也作有批評文藝的書。因為如上邊所說,他毫無那些專門“批評家”的成見與氣焰,不專在瑣屑的地方吹求,——卻純從大處著眼,用了廣大的心與致密的腦估量一切,其結果便能說出一番公平話來,與“批評家”之群所說的迥不相同,這不僅因為他能同時理解科學與藝術,實在是由於精神寬博的緣故。讀他所著的《新精神》,《斷言》,《感想錄》以至《男女論》,《罪人論》,《性的心理研究》和《夢之世界》,隨處遇見明智公正的話,令人心悅誠服。先前曾從《感想錄》中抄譯一節論猥褻的文章,在“綠洲”上介紹過,現在根據《斷言》(Affirmations 1898)再抄錄他的一點關於文藝與道德的意見。

《斷言》中共有六篇文章,是分論尼采,凱沙諾伐(Casanova),左拉,許斯曼(Huysmans),聖弗蘭西思的,都是十分有趣的題目,一貫的流通著他那健全清淨的思想。現在所引卻隻是凱沙諾伐與左拉兩章裏的話。凱沙諾伐是十八世紀歐洲的一個著名不道德的人物,因為他愛過許多許多的婦人,而且還留下一部法文日記,明明白白的紀述在上麵,發刊的一部分雖然已經編者的“校訂”還被歸入不道德文書項下,據西蒙士(Symons)在《數世紀的人物》中所說,對於此書加以正當的批判者——至少在英美——隻有藹理斯一人。凱沙諾伐雖然好色,但他決不是玩弄女性的人。“他完全把握著最近性的心理學者所說的‘求愛的第二法則’,便是男子不專圖一己之滿足而對於女子的身心的狀態均有殷勤的注意。在這件事上,凱沙諾伐未始不足給予現在最道德的世紀裏的許多賢夫的一個教訓。他以所愛婦女的悅樂為悅樂而不耽於她們的供奉,她們也似乎懇摯的認知他的愛術的工巧。凱沙諾伐愛過許多婦女,但不曾傷過幾個人的心。……一個道德纖維更細的人不會愛這許多女人,道德纖維更粗的人也不能使這許多女人仍是幸福。”這可以說是確當的批語。

但凱沙諾伐日記價值還重在藝術的一方麵,據藹理斯說這是一部藝術的好書,而且很是道德的。“淑本好耳(Schopenhauer)有一句名言,說我們無論走人生的那一條路,在我們本性內總有若幹分子,須在正相反對的路上才能得到滿足;所以即使走任何道路,我們總還是有點煩躁而且不滿足的。在淑本好耳看來,這個思想是令人傾於厭世的,其實不必如此。我們愈是綿密的與實生活相調和,我們裏麵的不用不滿足的地麵當然愈是增大。但正是在這地方,藝術進來了。藝術的效果大抵在於調弄這些我們機體內不用的纖維,因此使他們達到一種諧和的滿足之狀態,——就是把他們道德化了,倘若你願意這樣說。精神病醫生常述一種悲慘的風狂病,為高潔的過著禁欲生活的老處女們所獨有的。她們當初好像對於自己的境遇很滿意,過了多少年後,卻漸顯出不可抑製的惱亂與色情衝動;那些生活上不用的分子,被關閉在心靈的窖裏,幾乎被忘卻了,終於反叛起來,喧擾著要求滿足,古代的狂宴——基督降誕節的臘祭,聖約翰節的中夏祭,——都證明古人很聰明的承認,日常道德的實生活的約束有時應當放鬆,使他不至於因為過緊而破裂。我們沒有那狂宴了,但我們有藝術替代了他。我們的正經的主母不複遣發女兒們拿著火把在半夜裏往山林中去,在那裏跳舞與酒與血將給她們以人生秘密之智識;現在她卻帶了女兒們看‘忒列斯丹’(Tristan)去,——幸而不能看徹那些小心地養大的少年心靈在那時是怎樣情形。藝術的道德化之力,並不在他能夠造出我們經驗的一個怯弱的模擬品,卻在於他的超過我們經驗以外的能力,能夠滿足而且調和我們本性中不曾充足的活力。藝術對於鑒賞的人應有這種效力,原也不足為奇;如我們記住在創作的人藝術正也有若幹相似的影響。或評畫家瓦妥(Watteau)雲**子精神,賢人行徑。摩訶末那樣放佚地描寫天國的黑睛仙女的時候,還很年青,是一個半老女人的品行端正的丈夫。

‘唱歌是很甜美;但你要知道,

嘴唱著歌,隻在他不能親吻的時候。’

曾經有人說瓦格納(Wagner),在他心裏有著一個禁欲家和一個好色家的本能,這兩種性質在使他成大藝術家上麵都是一樣的重要。這是一個很古的觀察,那最不貞潔的詩是最貞潔的詩人所寫,那些寫得最清淨的人卻生活得最不清淨。在基督教徒中也正是一樣,無論新舊宗派,許多最放縱的文學都是教士所作,並不因為教士是一種墮落的階級,實在隻因他們生活的嚴正更需這種感情的操練罷了。從自然的觀點說來,這種文學是壞的,這隻是那猥褻之一種形式,正如許思曼所說唯有貞潔的人才會做出的;在大自然裏,欲求急速地變成行為,不留什麽痕跡在心上麵,或一程度的節製——我並不單指關於性的事情,並包括其他許多人生的活動在內,——是必要的,使欲求的夢想和影象可以長育成為藝術的完成的幻景。但是社會的觀點卻與純粹的自然不同。在社會上我們不能常有容許衝動急速而自由地變成行為的餘地;為要免避被迫壓的衝動之危害起見,把這些感情移用在更高上穩和的方麵卻是要緊了。正如我們需要體操以伸張和諧那機體中不用的較粗的活力一樣,我們需要美術文學以伸張和諧那較細的活力,這裏應當說明,因為情緒大抵也是一種肌肉作用,在多少停頓狀態中的動作,所以上邊所說不單是普通的一個類似。從這方麵看來,藝術正是情緒的操練。像凱沙諾伐日記一類的書,是這種操練中的重要部分。這也會被濫用,正如我們賽跑的或自轉車手的過度一樣;但有害的是濫用,並不是利用。在文明的人為製度之下,鑒賞那些英雄地自然的人物之生活與行事,是一種含有精妙的精神作用的練習。因此這樣的文學具有道德的價值:他幫助我們平安地生活,在現代文明的分化的日程之中。”(原文114一117)

藹理斯隨後很暢快的加上一句結論。“如有有教化的男子或女子不能從這書裏得到一點享樂,那麽在他必定有點不健全而且異常,一有點徹心地腐敗了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