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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布耳(Jean Henri Fabre1823-1914)的少年生活,在他的一篇《愛昆蟲的小孩》中說的很清楚,他的學業完全是獨習得來的。他在鄉間學校裏當理化隨後是博物的教師,過了一世貧困的生活。他的特別的研究後來使他得了大名,但在本地不特沒有好處,反造成許多不愉快的事情。同僚因為他的博物講義太有趣味,都妒忌他,叫他做“蒼蠅”,又運動他的房東,是兩個老姑娘,說他的講義裏含有非宗教的分子,把他趕了出去。許多學者又非難他的著作太淺顯了,缺少科學的價值。法布耳在《荒地》一篇論文裏說,“別的人非難我的文體,以為沒有教室裏的莊嚴,不,還不如說是幹燥。他們恐怕一頁書讀了不疲倦的,未必含著真理。據他們說,我們的說話要晦澀,這才算是思想深奧。你們都來,你們帶刺者,你們蓄翼著甲者,都來幫助我,替我作見證。告訴他們,我的對於你們的密切的交情,觀察的忍耐,記錄的仔細。你們的證據是一致的:是的,我的書冊,雖然不曾滿裝著空虛的方式與博學的胡謅,卻是觀察得來的事實之精確的敘述,一點不多,也一點不少;凡想去考查你們事情的人,都能得到同一的答案。”他又直接的對著反對他的人們說,“倘若我為了學者,哲學家,將來想去解決本能這個難問題的人而著述,我也為了而且特別為了少年而著述;我想使他們愛那自然史,這就是你們使得他們如此厭惡的;因此,我一麵仍舊嚴密的守著真實,卻不用你們的那科學的散文,因為那種文章有時似乎是從伊羅瓜族注一的方言借用來的!”我們固然不能菲薄純學術的文體,但讀了他的詩與科學兩相調和的文章,自然不得不更表敬愛之意了。

小孩子沒有不愛生物的。幼時玩弄小動物,隨後翻閱《花鏡》,《格致鏡原》和《事類賦》等書找尋故事,至今還約略記得。見到這個布羅凡斯(Provence)的科學的詩人的著作,不禁引起舊事,羨慕有這樣好書看的別國的少年,也希望中國有人來做這翻譯編纂的事業,即使在現在的混亂穢惡之中。

藹理斯(Havelock Ellis)是現代英國的有名的善種學及性的心理學者,又是文明批評家。所著的一卷《新精神》(The New Spirit),是世界著名的文藝思想評論。近來讀他的《隨感錄》(Impressions and Comments 1914),都是關於藝術與人生的感想,範圍很廣,篇幅不長,卻含蓄著豐富深邃的思想;他的好處,在能貫通藝術與科學兩者而融和之,所以理解一切,沒有偏倚之弊。現在譯述他的一篇論文藝上之猥褻的文章,作為他思想的健全的一例。

“四月二十三日(1913),我今天〔在報紙上〕看見判事達林在總結兩造供詞的時候對陪審官說,他‘不能夠念完拉布來(Rabelais)的一章書而不困倦得要死。’這句話裏的意義似乎是說拉布來是一個猥褻的作家。至於其中的含蓄似乎是說在那法官一樣的健全地端正而且高等的心裏看來,猥褻的東西隻是覺得無聊罷了。

我引這句話,並不當作一種乖謬的言行,隻因為他實在是代表的。我仿佛記得年幼的時候,曾經很用心的讀麥考來的論文,在那裏也見到很相像的話,雖然並不含蓄著相像的深意。我那時便去把拉布來買來,親自檢查,卻發見了拉布來是一個大哲學家,這個發見並不是從麥考來那邊得來的,所以我以為是我的獨得;過了幾年偶然遇見辜勒律己的議論,說及拉布來的可驚的哲學的才能和他的優雅高尚的道德,我才曉得自己不是孤立,感到一種不能忘記的喜悅。

這似乎很是的確的:在文藝上有猥褻的分子出現的時候,——我說猥褻這個字是用在沒有色彩的,學術的意思上,表示人生的平常看不見的那一麵,所謂幕後的一麵,並不含有什麽一定不好的意味,——在大半數的讀者這便立刻占據了他的全個的視野。讀者對於這個或者喜歡或者不喜歡,但是他的反應似乎非常強烈,倘若是英國人尤甚,以至就吸收了他們的精神活動的全體。——我說‘倘若是英國人尤甚’,因為這種傾向雖是普遍的,在盎格魯索遜人的心裏卻特別有力。‘法國女優’伽比特斯利曾說在倫敦舞台上,做出一種單想引起娛樂的動作,往往隻得到看客的非常莊重的神氣,覺得很是惶惑:‘我著緊身袴上場的時候,觀眾似乎都屏住氣了!’——因此那種書籍不是秘密沉默的被珍重,便是高聲的被反對與罵置。這個反應不但限於愚蒙的讀者,他還影響到常人,以及有智識的高等的人,有時還影響到偉大的文學家。這書或者是一個大哲學家所著,包含著他的最深的哲學,隻要有一個猥褻的字出現在裏邊,這一個字便牽引了各國讀者的注意。所以沙士比亞曾被當作猥褻的作家,必需經過刪節,或者在現今還是被人這樣看待,雖然在我們端淑的現代讀者的耳朵裏,覺得猥褻的文句實在極少,一總收集攏來不過隻是一頁罷了。所以即使是那聖書,基督教徒的天啟之書,也被合法的宣告為猥褻。這或者是合理的判決,因為合法的判決一定應當代表公眾的意見;法官必須是合法的,無論他是否公正。

我們不明白,這有多少是由於缺陷的教育,因此是可以改變的,或者多少是出於人心的一種可以消除的傾向。猥褻的形式當然因了時代而變化,他是每日都在變化的。有許多在古羅馬人以為猥褻的,我們看了並不如此,有許多在我們以為猥褻的,羅馬人見了將要笑我們的簡單了。但是野蠻人有時也有在原始的善良社會上不應說的猥褻話,有一種很是嚴密的禮法,犯了這禮法便算是猥褻。在他那部不朽的著作上,拉布來穿著一件奇異而華麗的,的確有很猥褻的質地的衣服,因此把曾經生在世上的最大最智的精神之一從俗眼的前麵隱藏過了,大約他自己正是希望這樣的。我覺得很是愉快,想到將來或有一日,在這樣快活勇敢而且深邃的把人生整個地表示出來,又以人生為甘美的人們的麵前,平常的人都將本能地享樂這個影象,很誠敬的,即使不跪下去,要感謝他的神給與他這個特權。但是人還不能深信將來就會如此。”

關於伽比特斯利的演藝,藹理斯在十月二十二日的一條下寫著很好的評論,巴黎式的自由的藝術,到了倫敦經紳士們的幹涉,便惡化了,躲躲閃閃的反加上了許多卑猥的色彩。“在這**佚與端淑之巧妙的混合裏麵,存著一種不愉快,苦痛而且使人墮落的東西。觀眾倘若一加思想,便當明白在這平常的演藝中間,他們的感情是很卑劣的被玩弄了,而且還加上一層侮辱的防範,這是隻適用於瘋人院,而不適於當然自能負責的男女的。末了,人就不得不想,這還不如看在舞台上的,是的,在舞台上的純粹**,要更多有使人清淨高尚的力量。”這一節話很可以說明假道學的所以不道德的地方,因為那種反抗實在即是意誌薄弱易受**的證據。藹理斯竭力排斥這種的端淑正是他的思想健全的緣故,在《新思想》中極傾倒於惠特曼,也就因為他是同拉布來一樣的能夠快活勇敢而且深邃的把人生整個地表示出來,雖然在美國也被判決為猥褻而革去了他的職務。